在太极殿院子里哭天抢地的这拨人,除了恭、醇、钟、孚四王,其余的人,既没能瞻仰到大行皇帝的“御容”,也没能见着母后皇太后——即便恭、醇、钟、孚四王,也只有恭王一人,奉诏和关卓凡一起,到养心殿西暖阁,匆匆的见了母后皇太后一面。
这次觐见,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慈安哭得坐都坐不住了,泪流满面的交代了几句话,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一晃,几乎就要晕倒在御榻上。
赶紧把王守正从太极殿找了过来,王院判也顾不得仪制了,当着轩亲王和恭亲王的面,替母后皇太后请了脉,然后就说,母后皇太后“哀毁逾甚,神思衰微”,亟需“静摄”。于是,母后皇太后被搀了起来,扶上辇,送回钟粹宫,王院判也颠颠的跟了过去。
恭王微微张着嘴,那句“臣谨遵懿旨”的话,始终没能说出口来。
回到太极殿,大伙儿发现,恭亲王的脸色极其难看——这应该不仅仅是哀痛大行皇帝之龙驭上宾,难道……恭亲王在养心殿西暖阁里,挨了什么训斥,碰了什么钉子?
再看轩亲王的面色,却是基本正常的,不大像方才在母后皇太后那儿出了什么状况的样子。
“辟踊嚎啕”的义务履行过了,就该办正事了,“各支亲王、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分成了两拨,各找各妈,该干嘛干嘛。
“内务府大臣、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这一拨中,内务府大臣——“管家”,要去主持办理“大丧”;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西席”呢。要去和内阁学士一起,拟定“大丧”使用的各种旨意、文告,以及更加重要的——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
“各支亲王、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则移师军机处。
军机处是政府中枢,以亲王之尊。亦不得擅入,现在,连镇国公都挤进来了,则必是有极紧要的事情要会议了。
猜得没错,接下来要会议的,乃是大清国的第一件大事。
“母后皇太后心痛大行皇帝之崩,”关卓凡缓缓说道,“哀毁愈甚。一时半会儿的,不能见人,不能视事。”
顿了一顿,“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的心中,都微微一颤。
“嗣皇帝之议立,”关卓凡继续说道,“本来,是应该由两宫皇太后亲自主持的。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尴尬!”
军机处内,呼吸可闻。
“圣母皇太后人在天津,”关卓凡说道,“目下,连大行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都还不晓得——”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个消息,不比大行皇帝‘见喜’。可暂时不上烦厪虑,这个消息——
再顿一顿。加重了语气:“是绝不可以不叫圣母皇太后知晓的——这一点,各位可有异议?”
没有任何人说话。军机处内,静的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嗯,这自然是不能有“异议”的。
至于会不会对圣母皇太后的“静心祈福”造成什么影响,乃至半途而废,统统顾不得了。
算一算时间,圣母皇太后是去年腊月月头出宫的,现在是七月底,还不到八个月的时间,距一年之期,还有四个来月,这四个月,叫她怎么过?回来还是不回来?唉!
关卓凡见没有人出声,点了点头,说道:“好,既然各位皆无异议……嗯,本来,目下天津和北京已通了电报,消息瞬息可达,不过……”
他叹了口气,“这个消息,不比其他,我想,不能只拍一份电报了事的,必得一二亲贵大臣,驰赴天津行宫,面奏于圣母皇太后,方才妥当……”
这倒也是。
不过,话听到这儿,大伙儿都在想:这个“亲贵大臣”,除了你,还能有谁啊?
“这一来一往,”关卓凡说道,“大约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顿了一顿,“方才,在养心殿西暖阁,恭亲王和我,面承慈命,钦奉懿旨,集会各支亲王、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母后皇太后吩咐,会议之上,要恭亲王和我,先请问大伙儿一句,是否等到圣母皇太后那边儿,有所训谕了,咱们这边儿,才开始议立嗣皇帝?”
说罢,转向恭王:“六哥,‘上头’是这么交代的吧?”
恭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是。”
到此,心思活络的人,皆心下恍然:为什么从养心殿回到太极殿的时候,恭王的脸色那么难看?
“议立嗣皇帝”这个题目,是恭王避之而唯恐不及的,为此,甚至不惜以痛责嫡子、捆送宗人府的手段“自污”,结果,左躲右闪,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变成了一个“主持人”的角色!
不说儿子做了“嗣皇帝”,于他是祸是福了,单说一点——他既是“当事人”,又怎么好做“主持人”?
想一想,唉,真是替他为难!
这不是“吾居炉火上”?
所以,嘿嘿,心情如何能好?
也有人觉得奇怪:恭王的苦心,“上头”没有理由不晓得——就算“上头”笨一点,自个儿念不及此,轩亲王也没有理由不说给她知晓吧——你可别跟我说,轩亲王不晓得恭亲王的用意!
既如此,为什么还是派了恭王这个差使?
钟粹宫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或者说,朝内北小街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还有,这个差使,恭王没有辞吗?还是辞是辞了,不过,“上头”不准?
大伙儿想象不到养心殿西暖阁当时的尴尬情形:母后皇太后交代过了,就支撑不住了,接下来就是传太医、请脉、起驾钟粹宫,根本没给恭王再说多一个字的机会。
就是说,辞都没机会辞,也就谈不上“准”还是“不准”了。
“各位都是与国同戚的人,”关卓凡说道,“有什么就说什么,无须任何顾忌,请吧!”
话音刚落,便听醇王大声说道:“好,我先来说两句!”
“刷”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醇王身上了。
“我以为,就是轩亲王方才说的那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不能在这儿干等天津的信儿,人既然到齐了,‘议立嗣皇帝’的题目,就应该马上开议了!”
醇王的话,并不令人意外,不过,他的语气,却叫人觉得奇怪:听上去,怎么好像……吃了枪药似的?
大伙儿不知道,醇王现在正憋着一肚子的火儿呢。
他本来以为,奉旨主持“议立嗣皇帝”会议的,一定会是他醇郡王。
“议立嗣皇帝”,是亲贵的事情,更确切些说,是近支亲贵的事情,关卓凡是“当家人”,奉旨主持这个会议,是应当的,可是,除了他,就该轮到我了呀——目下,“台面上”的近支亲贵,自当以我为首,怎么会是六哥?——六哥已经“退归藩邸”了呀!
而且,“议立嗣皇帝”,是我首倡发端的,这个,朝野上下,谁不晓得?主持相关会议,难道不应该顺理成章的,就派了我的差使吗?
“上头”如此安排,是因为“哀毁过逾”,昏了头,还是……哼,因为我跟她吵了一架,故意打压我,给我穿小鞋?
不过,醇王自然是不晓得,别人是怎么看他“首倡议立嗣皇帝”之举的。
大多数人,都觉得醇王当初的举动,纯属杞人忧天,甚至无事生非——看吧,“大事”一出,“上头”立即就把这个题目交代了下来,一刻钟也没有耽搁,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上头”从来就没有过“延宕继统”的意思!
当然,也有少数人——包括醇王自己——以为,“上头”之所以如此干脆,正是因为当初他首倡其议,择善固执,犯颜直谏,甚至演出了“闹殿”的戏码,给“上头”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因此,才不得不行的。
醇王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接自己的话头,心里的火儿,往外一拱一拱的,声音愈发的高亢了:“再者说了,圣母皇太后目下的情形,也不适合出面主持议立嗣皇帝!因此,不能等,不必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关卓凡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圣母皇太后还在为文宗显皇帝祈福之中,本来确是不宜过问朝政的,可是,议立嗣皇帝,不是普通的朝政,其紧要之处,毋庸讳言,是过于为文宗显皇帝祈福的,礼有经,亦有权……
嗯,大行皇帝既然已经“大行”了,咱们喊咸丰皇帝,就不能再称之为“先帝”啦。
醇王打断了关卓凡的话:“逸轩,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大伙儿一齐看着醇王。
“大行皇帝之崩,”醇王涨红了脸,大声说道,“到底是因为沾染了什么‘邪毒’,还弄不清楚!圣母皇太后要不要负什么责任,也还是未知之数!因此,她要……避嫌!因此,不能由她来主持……呃,不能……等她来主持议立嗣皇帝!”
什么?!
“轰”的一声,军机处内,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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