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长安,三月时,上苑遍是花枝。”
“青门几场送客,曲水竞日题诗。骏马金鞍无数,良辰美景追随。”
如诗中所言,长安三月,正是风和日丽,良辰美景。
去岁吴潜曾与杨果相约,开春若得空闲一起到骊山游览。如今开了春,吴潜却已不在,徒留下一个战后疲弊的关中,以及一大堆政务给杨果独自处理。
一个是北人、一个是南人,两人的交情说不上多深,杨果真正的挚友只会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中原文人,吴潜的挚友也只会是李曾伯、江万里这些大宋名臣。
至于他们二人,只是同僚罢了,不过是恰好年纪相仿、工于诗词,又都是羁旅漂泊之人,且同心协力求个江山一统的太平盛世。
三月初十,杨果正在家中埋首案牍,批阅着一份份公文,皱眉思索着,最后搁下笔,喃喃自语道:“这些事,吴履斋更擅长啊。”
回想起两年来的许多事,他长叹了一声。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祖父、祖父。”
杨果以苍老的手盖在脸上,泪眼朦胧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书房。
那是他的最小的孙儿,如今不到五岁,在昭通城时起的名字,杨昭。
“祖父给昭儿说故事呀。”
杨果抹了抹眼,脸上已浮出和蔼的笑意来,把孙儿抱在膝头,道:“忙喽,忙喽,没空给昭儿说故事。”
杨昭不依,拉着杨果的衣领,奶声奶气道:“祖父说说郡王北上的故事。”
杨果脸上浮起回忆之色,笑道:“好好好,祖父再和你说说,那年在开封,祖父第一眼看到郡王,就知道他必定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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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有仆婢探头看了一眼,一路小跑到内堂。
内堂上,一名老妇正在刺绣,正是杨果之妻吕氏。
吕氏是贫苦人家出身,杨果少年时便是出名的美男子,曾因战祸避居河南,受到吕氏的照顾,两人便成了亲。
后来杨果金榜题名、高官显贵,旁人都说吕氏配不上杨果,却没妨碍过他们白头偕老。
看一个人的人品,有时看其家人便知……
“老夫人。”
“你慢点,慢点……昭儿又磨着相公说当年的故事了?”
“是,就怕太打搅了阿郎。”
“不怕打搅他。”吕氏满头白发,说起话来语速很慢,却还带着些揶揄之意,“相公近来不太高兴,让昭儿去哄哄他,哄他多说些最得意之事。”
“是呢,阿郎以为是他在哄着小郎君,却不知是老夫人在哄着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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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果的故事其实并不吸引小孩子,杨昭坐在杨果怀里听了好一会,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
反而是杨果愈说愈是精神。
在遭遇坎坷之际,重新回顾过往,让他振作了不少。
说着说着,目光看向吴潜留下的手书,杨果也会想到老友虽逝,但志向犹存。
他把背挺直。
说到当时是如何决定携家带口投奔李瑕,杨果想着说完这一段就不说了,还有公务未处理。
时近黄昏,“咚咚咚”,书房外又有敲门声响起。
杨昭一听就知道这是要催他们用饭了,今日家里做了他最爱吃的葫芦鸡。
他睁大眼盯着门,很是期待。
但进来的人则是快步到了杨果面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杨昭从杨果膝上滑下来,探头往门外又看了一眼,才听到一句“已经进长安城了。”
之后,杨果起身,拍了拍杨昭的头,拿了桌上两份文书便向外走去。
“祖父,快开饭啦……”
杨昭喊了一声,却见他祖父根本不答,身影都大步赶到院门处了。
小孩子看不到年近七旬的杨果是否衰老,只觉得祖父身材还很高大,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很大,让他很羡慕,想要快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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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郡王回来了?方才听说我还不信。”
“杨公快坐,晚饭可曾吃过?吃碗臊子面吧。”
“好,好,一看这便是衙署外对街的胡记臊子面……”
杨果坐下,林子便将自己那碗面端过去,自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馍来吃。
不论是宋还是金,甚至是北面的蒙古,官场上迎来送往,难免都要摆上酒宴接风洗尘。但李瑕不搞这一套,他治下其他官员更是不敢铺张。
“前日才听闻郡王往延安府去了。”杨果接过筷子,道:“原来是讹传。” “不是讹传,是从延安府回来了。”李瑕道:“我还带回了很厉害的消息。” “是何消息?” “杨公先吃面。” 杨果愣了愣,苦笑道:“得到蒙军要撤的消息不到十日,蒙军还未撤完,郡王便到延安府去了一趟了?” “一路之内,十日一个来回,不算快。” 李瑕应着,忽然又想到一事。 他才记起来,行省制度好像便是忽必烈首创。 但更具体的也不知了,只能在心里玩笑般地想道:“十天在省内出趟差,实在不算什么。” 其实“大元”这两个字一出,想到有许多制度是忽必烈留下并且对后世影响深远,李瑕还是感到某种压力。 那个把钱币真正推行开来,据说还发明了涮羊肉火锅的元朝开国皇帝,原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李瑕几口就唆完了一碗臊子面,接过林子的情报继续看起来。 又过了一会,杨果仔细擦了胡子,道:“郡王此时赶回来,怕是为了重庆之事?” “先与杨公说说北面吧……忽必烈真改国号了。” 杨果一愣。 好一会,他笑了笑,道:“难怪是要先吃了面再说。” “杨公是何感受?” “没甚感受,只是没想到,真让他们促成了啊。”杨果捻着胡子,有些沉思之色,缓缓道:“这件事,北人谋划了很久。记得最早是焕然兄与我提及……金朝既灭,蒙古入中原已成定局,所能做的也只有促其承继汉统,如女真化金朝,足足二十年了,竟真让他们促成了。 金莲川幕府多年辛苦,终有所得,想必如今该是人人振奋了。但郡王若问我是何感受……忽必烈再如何,施行汉法还能比郡王更彻底不成?” 李瑕又问道:“那杨公觉得,中原人会是何感受?” 元朝建立之事的影响,李瑕不是当世中原人,是根本不可能准确把握的。 他必须问问杨果。 杨果沉思着,缓缓道:“先说中原遗民对蒙古大致有四类态度。” “愿闻其详。” “一者,如刘太平,完全归附蒙古,忘了祖宗家法;二者,如金莲川幕府,欲促蒙古推行汉法;三者,如我这般,仕蒙古为官,又不情不愿;四者,如裕之兄、仁卿兄,坚持不愿仕蒙。” 第一种,像刘太平那种人不多。 第四种,说的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人,也不多。 李瑕想与忽必烈争取的就是中间这两种人。 杨果继续道:“这是以往的情形,随着金国灭亡十年、二十年,马上便是第三十个年头了,只怕如我、裕之兄、仁卿兄这等老顽固已越来越少。” “换言之,大部分中原人已趋向于认同蒙古?” “与郡王说句实话。在中原人眼里……宋国便先不提了,百年来宋国一直便是敌国,只说金亡已三十年。如今三四十岁以下的中原人,从记事起便自认为蒙古人。” 李瑕默然。 杨果这句话背后的概念,他很难想象。 就像年近四旬的张五郎曾经与李瑕说过他与张九郎对国事的看法有时就像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杨果叹道:“说句心里话,如今中原的年轻人还能懂汉法,还能认同历代法统,已是殊为不易。是老一辈还在坚持,也是这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是,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好在,还不到三十年……二十八年,我们这些老人还没死绝,还有机会。”杨果喃喃道:“至于这次改国号,忽必烈实现了中原人盼望以久的期望,必能安抚人心。” “果然。” “但,”杨果道:“但还是那句话,我们这些老人还在,我们很想看看,下一次呢?下一次忽必烈还能给什么?” 他抬头看向李瑕,一双老眼有很多期许,又道:“郡王还年轻,如今只是宋的郡王,犹有许多可以激励人心的改变。忽必烈呢?若再败,他改一个汉名不成?” 李瑕豁然开朗。 有时他也会觉得,一次次的努力都看不到局势的改变,杨果这句话则点出不是局势没有改变,而是对手的后招还没用完。 对手的后招总会有用尽的时候,只需要能咬牙撑到那个时候。 “我倒是很期待忽必烈的汉名。” 杨果抚须而笑。 他近来又掉了两颗牙。 “若忽必烈到了要改汉名的地步……那便是一个蒙古人只能与我们比谁更像汉人了啊。” 这般一说,从长远来看,让人乐观了不少,但眼前的困境还在。 李瑕没急着问解决之法,而是道:“谈谈重庆之事吧。” “是。”林子道:“据重庆府来报,荆湖北路安抚副使孙虎臣领水师两万人驻兵秭归,设立营寨,每日遣人到夔门,扬言要支援川蜀,命我方放行,否则军法处置……” “如何军法处置?” “倒是没说,但只怕拖不住了近日会打起来。” “孙虎臣……” 李瑕念叨了一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再一想,在临安大殿之上,曾经打死过一个范文虎,当时还有位饶虎臣在看着。 “这位是贾似道的人了?” “是。”林子上前,从一叠情报下方抽了一张,放在上面。 李瑕看过,随手又递给杨果,问道:“这便是如今北面与南面的情况了,杨公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 杨果看过情报便放在一旁,沉吟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林子几乎以为这位老人睡着了,才听到一句自言自语地嘟囔。 “名不正则言不顺,到了自立之际,但境内那些宋臣如何是好?难啊……” 林子大讶,反问道:“杨公方才说的是……自立?!” 他抬头一看,却见李瑕神色平静。 此时他才明白,这个仓促回到长安只有寥寥几人一边吃着臊子面一边聊天的夜,议的居然是自立之事。 林子低头一看手里那咬到一半的馍,连忙把它收回怀里,以示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