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正文卷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砍向士大夫的刀两位御史台的主官闻言,都面面相觑。
他们是言官,本应该直言不讳,哪怕皇帝不爱听,他们该说的也要说。
不过这会儿两个人都目光都落在皇帝刚看完的书信上。
能做到御史台都御使和副都御史,已经是朝堂里无可争议的大佬级别人物,这个级别的人,不可能情商太低,大家都是有眼力见的。
看到皇帝这个反应,他们大致就猜到,大概是北边战事又有新的进展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自然不会触皇帝霉头,于是乎都纷纷起身,对着皇帝行礼之后,默默退出了甘露殿。
他们二人离开之后,皇帝陛下兴致勃勃的把沈毅的密信又看了一遍,脸上的笑意再也压制不住。
高太监默默从袖子里,取出另一份文书,两只手递在皇帝面前,低头道:“陛下,这是沈中丞给您的私信。”
私信,自然是与公信区分开的。
如果说前一封信,是沈老爷向皇帝汇报工作,那么这封信就不那么正式,可以算是二人之间的私下通信。
皇帝一边伸手接过,一边瞥了一眼高明,没好气的说道:“怎么还分两回送上来?”
高太监低头道:“方才御史台的两位大人在,奴婢怕耽搁陛下太长时间…”
皇帝没有理会他,拆开这封信之后,飞快的看了一遍,然后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立刻说道:“高明,去把赵相给朕请来。”
“速度快一些。”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这封信,目不转睛。
见皇帝陛下这么说,高太监不敢怠慢,连忙低头退出了甘露殿,亲自去了一趟中书,把赵昌平请到了甘露殿。
赵相公进了甘露殿之后,就看到皇帝陛下正盯着一封书信,似乎在沉思什么,连他进来都没有察觉。
赵昌平恭敬低头,拱手行礼:“老臣赵治,拜见陛下。”
皇帝这才抬头,看了看这位胡子已经白了近半的赵相公,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对着一旁的高太监吩咐道:“高明,屏退宫人,朕有一些事情,要跟赵相商议。”
高太监连忙点头,对着甘露殿里的宫人挥了挥手,这些宫人便立刻鱼贯而出,片刻之后,甘露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皇帝示意高明,把这封信转交给赵昌平,然后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沈毅在北边发布的均田免赋令,赵相应该是知道的,如今这均田免赋令,果然让淮河以南的百姓们,心中生出了一些怨气。”
“沈毅在信里,给了朕一个解决这件事的建议。”
赵相公两只手接过这份文书,只扫了一眼,便大皱眉头。
他是神童,少时便能够一目十行,如今做官几十年,对于公文更是敏感,几乎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把这封信看完了。
他紧皱眉头,又认真看了一遍,然后低头道:“陛下,沈毅这第一个法子,或可以商榷施行,第二个法子,恐怕很难推行下去。”
皇帝陛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沈毅这封信里,说了两个条陈。
第一个是解决现有问题的法子,也就是解决民怨的问题。
那就是将田税永久减免一部分,摊派到商税之中。
大陈的田税不算很高,但也不低。
不过商税很低,至今很多地方的商税,只收到三十税一。
几乎与免税无异。
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地方上的商户,多半是与士大夫阶层有联系的。
甚至,干脆就是朝廷里士大夫的家人们在经商。
比如说地方上那些士大夫的家人,通过朝廷里官员的关系,搞到了很大一块田地,几万亩甚至十几万亩。
这种规模的田地,很容易让他们把粮行给开起来,即便是地方性的粮行,也是不算太小的生意了。
再有就是,江南一些种桑养蚕的地方,产出了生丝,最早可能是卖给那些丝绸行,布行,但是规模大了,很容易就会衍生出自己的布行。
各种例子,不胜枚举。
简单来说,商人在这个时代,虽然从官方层面来说,可能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是他们实实在在的攫取了大量了社会生产资料,并且成为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代言人。
这就是商税为什么如此之低的原因。
因为裁判的家人下场了。
而沈毅的想法是,可以减免三成甚至五成田税,把这部分税收从商税里找补回来。
从前这么做,没有理由,而现在理由十分充分。
为了平息民怨,为了北伐,为了政局稳固。
这是第一个建议,目的是为了处理眼下的事情。
第二个建议,就是一条鞭法的类似物了。
简单点说,就是重新清丈土地,将地方上明目繁杂的赋役,整合归一,将赋税,统一按照田亩折算,地方上的力役,也统统折算成现银上交。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地方衙门乱收钱,另一方面可以将赋税工作简单化。
更重要的是,沈毅在里面,提到了士绅一体纳粮,虽然只是顺带提了一嘴,但已经足够惊天动地了。
赵相公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这两个法子一旦拿到朝堂上去议,沈子恒立时成为众矢之的。”
原因无他,损害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
皇帝陛下轻轻点头:“所以这两个法子,他都没有发公文,而是用私信送到朕这里来。”
洪德皇帝闭上眼睛,重重的呼吸了一口气:“这是要朕去做,才能做成的事情。”
过了许久,皇帝陛下才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我大陈的商税,的确很低。”
“别的不说,只这几年沿海五个市舶司的收入,就已经相当可观了,而且市舶司只是海岸商贸,大陈内部的商事,更是千行百业。”
“因此朕觉得,加收商税补贴田税,是可行的。”
皇帝的语气,渐渐坚定了起来:“而且这个当口,淮河以南的百姓们有怨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这个时候把这个条陈拿到朝堂上去议,没有人会说什么。”
“这第一个条陈,朕考虑几天,找个合适的机会,拿到朝会上讨论,至于第二个…”
他看向赵昌平,面色严肃:“赵相,你是二十多年的老户部了,你老实跟朕说,如果这个法子推下去,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赵昌平抬头,认认真真的看向皇帝,随即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推下去,对于朝廷肯定是利大于弊的,撇开地方上的一些损耗,用这个法子几乎可以让朝廷岁入翻番。”
“将来北境税赋收入之后,这个收入还会涨的更多。”
“但是…”
赵昌平低声道:“怕有人,宁愿撞死在德庆宫里,也不愿意这个法子推行下去。”
“整个朝廷里的官员们,十有八九也是要反对的。”
皇帝看向赵昌平,问道:“那赵相你呢?”
赵相公低声道:“陛下,老臣夫人家里,拥有土地甚多,经商更是遍布几省,称得上是豪商巨贾,从这一层来说,老臣自然是应该反对的。”
“不过…”
他低眉道:“为大陈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老臣心里,是同意这个法子的。”
“但士绅纳粮这四个字,现在是绝推不动的。”
赵相公语气坚定。
“一个不小心,朝廷立时震荡。”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这个道理,如今正在北伐,朝廷经不起动荡。”
说到这里,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现在,他的威望,也不太够。
有一天,北边战事更进一步,真的实现了洪德中兴,那个时候,他的威望就够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赵相回去之后,让户部好好算算,大约要加收多少商税,能够填补上三成田税的空缺。”
“咱们,先把眼下这件事过去。”
“将来的事情…”
洪德皇帝默然道。
“将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