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已经听闻了,你在海上也行剿匪之事,成效不说很大,但总归是没什么大的损失。听着像没去的什么可说的政绩,不过大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水师了,从无到有,没有损失便是功劳。王伯安,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王守仁颇为受宠若惊。
“陛下,臣无寸功,岂敢受赏?”
“还是赏一点儿吧,今年朝廷银子多,赏你白银两千,不多,你也不必再严词拒绝。海上风高浪急、总是危险的。你为朝廷出生入死,朕岂会视而不见?”
王鏊坐在边上,能够感受得出皇帝对于王守仁分外的赏识。
真要说起来,上一世的朱厚照也接触过一些心学,王阳明这个人,他还是由衷的敬佩的。到了这一世,他对王守仁就一个不满,
此人……
寿命不长。
他享年五十七。
而正德二年,他已经三十六岁了。
算上去世前身体不好,总归要养上几年的时间,王守仁能为大明效力的时间不足二十年。
可二十年后,他这个皇帝也才三十多岁,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那会儿可就没有王阳明第二了。
相比起来,朝廷中许多阁老、重臣,都是六十几、七十多的岁数,且一个个能说会道的,一点儿都不耽误事。
更有厉害的,像刘健,活到了九十四岁,现在才七十五。朱厚照准备将这个人一直放山东,刘健毕竟是出名的贤臣,让他一心一意治理一地百姓,过上几年,山东必定会富足一时。
“微臣谢陛下恩赏!”王守仁一袭蓝袍,他身形偏瘦,此时是在皇帝和王鏊的侧边。
“起来吧,起来吧。”朱厚照挥挥手,“伯安,你在福建那里的职,大约也就到此了。你心中可有合适之人与朕推荐?”
其实朱厚照最先也想过让王守仁就在海上好好的整训出一支大明水师,扬国威于东南外海这也不错。
但大明朝的重心还是在北方,封建王朝的主要功绩在陆上,况且一年看下来,也没有什么成气候的水上势力。
让堂堂王阳明天天在那里抓贼,实在是大材小用。
王守仁仔细思索,对道:“海上兵事,变化莫测,必得一名精明果决、手段强硬之人。陛下问起,微臣也恰巧识得一个,此人虽是文官,但确属强吏!”
朱厚照来了兴致,“喔?能当得你强吏二字之称,想来不是徒有虚名。你快说来。”
“是。臣推荐之人,姓伍名文定,弘治十二年进士,授常州推官,如今任常州通判。此人有臂力,便弓马,议论康慨,是文臣中的壮士。”
听王守仁的评价,朱厚照对这个人印象不错。但是常州通判……这应该是个正六品的官职,有些小。
当然,通判的职责并不轻松,就这么个正六品的官职,需要处理一府的诉讼桉件、税赋征收和维持社会治安,如果遇到战事,还要承担征兵的工作。
再想想,京官中的六品,哪里有那么多繁重的职责。
所以才有新科进士,想方设法避免授官地方之事。
……也行吧,朱厚照觉得也算是继续对地方官的倾斜。这些人锻炼出来的能力,肯定是比在六部当几年主事要强得多,只是这种官员缺乏露头的机会。
再想想弘治十二年这个时间点。
原来和王守仁是同科进士。若不然,连这个机会估计都没有。其实现在大明朝,肯定有不少这样的人。
但也没办法,作为皇帝来说,全国各地知府的名字他实在是记不住,更不要说知府衙门里的同知、通判和推官了。
推官是正七品,通判是正六品。这个伍文定干了这么几年也算升职了。
“既然是你推荐,朕岂有不信之理?随后朕会下旨,调他赴任,至于你,大朝会之后便不要再离开京师了,朕,另有任用。”
“微臣遵旨!”
这个年纪的王守仁蓄起了胡须,眼角也有皱纹,但脸上的面皮不像那些个老臣都耷拉下来,行止之间也还有年轻人的灵活。
三十多岁,先前起起伏伏,悟了几年学问,也做了几年官。
到时候了。
想到这些,朱厚照的心思都从棋盘上离开了。
“顺天巡抚、保定巡抚,或是去杨阁老那里巡抚一边,这几处地方,你要去哪里?”
杨一清仍然是三边总制,节制延绥巡抚、陕西巡抚以及甘、凉、宁夏、兴安、固原等九个总兵。
当初杨一清就是从陕西巡抚被拔擢到三边总制这样的高位的。
其实朱厚照相信,以这人的能力,即便几年前叫他担任陕西巡抚,那也不在话下,甚至和鞑靼人干一架,那也不是必输之局。
但当时王守仁的为官经验还不足,基本就是在贵州待了几年。如此大跨度的提拔,对他本身也不好。
所以朱厚照是一忍在忍。
一直到今天,再忍下去,人家这都要四十了。
不过令王鏊和王守仁都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抛出了几个选项,请他任意挑选其一。
这才是真正的圣宠。毕竟这几个位置都有人,也就是说皇帝准备让几个人全都给他让路。
王守仁撩着官袍跪了下来,“陛下,臣朽木之才,竟得陛下如此恩宠,心中惶恐。且朝廷官职,乃国之公器,臣不敢妄选。惟以陛下之圣意,刀山火海,臣无悔也。”
朱厚照有些无语,你叫朽木之才?
“朕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朕就要你在这几处选一个去。”
王鏊开了口,“即使陛下旨意,为人臣者不可不遵。”
王守仁鼓足了些勇气,“……臣意在陕西巡抚。”
朱厚照点点头,“你果然还是对兵事稍有兴趣。”
西北这个地方,元、清两代都是将陕西和甘肃分开。偏偏在大明,朱元章在洪武二年将陕西和甘肃合为一省,甚至还包含宁夏部分地区。
所以陕西巡抚的管辖范围非常之巨大,实际上也是因为太大了,有些边疆地区远在西安的巡抚根本离得太远,难以及时反应,所以天顺年间,朝廷才又设了延绥巡抚。
其实明朝北方的行政区划变化非常频繁,因为现实的军事威胁逼迫着朝廷不停调整,后来传之甚广的九边重镇,也是为了应对复杂的军事形势而逐步演化出来。
像陕西行都司,朱元章是设了又撤、撤了又设。陕西巡抚也是一样,几代皇帝不停的设、然后罢。不过这种变动,倒是给朱厚照留下了可以操作的空间,反正祖宗们一直乱动,那他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变动。
在朱厚照看来,这个时候的西北,实际上还是军事前沿,战争的迫在眉睫,使得军事的效率必须要高。
明朝陕西这个地方,北边是鞑靼、西边是哈密,西南方向是朵甘都司。
朵甘都司先不提,哈密大约就在河西走廊嘉峪关往西,大明是在此处设有军事机构的,也就是所谓的关西七卫。但哈密反反复复,不知道得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失了多少次。另外的关西六卫,也不复当年之勇,基本没什么战斗力。
简单的说,这里还是需要中原教化,领略中原文化。
而对于此处的军政设置,他还是倾向合大于分,派遣有能力的大臣从整体上稳固此处大局。
这种军事前沿,与外族的碰撞较多,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还可以放松一点缰绳,选择承受边军自行做主的低烈度冲突。
但要实现这个目标,这种地方就需要放一个勐人。
作为穿越者,最大的快乐就在这里。他一个皇帝或许无法实现自己纵马杀敌的快意,但他可以把一些勐人放到变化最多、对抗最激烈的地方。
最好是一个战略区域放一个,非得把四方诸夷敲得满头包不可!
当然,这个节骨眼陕西巡抚并不需要多么神勇,因为他受三边总制杨一清的节制,又有复套国策在前,没有独立应对复杂边疆情势的压力,等到需要他去独立处理时,大概在杨一清的带领下也逐渐成长起来了。
到此处,朱厚照已经不能再做到更多了。初期,找王越带着他,中期找王鏊带着他,现在找杨一清带着他。
最多再有两三年,朱厚照就要把他往前台去推,就看到时候是折磨敌人,还是折磨他这个皇帝了。
“朕记得你在未中进士的时候,就自行跑到塞外去。这下好了,朕将西北一边交给你,可以任意发挥了。不过正式旨意,要等大朝会之后。到时候随众一并调整。”
“是,微臣领命。”
王守仁的这一步任用,拔擢非常快。因为巡抚已经是一方要员了。但好在这家伙在福建剿匪有名,当时已经是满朝皆惊,而且他在福建总督署没有固定职务,实际上属于‘总督助理’这种角色,品级虽不高,职权却很大,很多事情都可见他的身影。
王鏊又身为帝师,浙闽总督,本身在朝堂上就有超然的力量,他身边这么个得力之人,其实许多大人物都知道。
他不提这些,他那个老父亲王华在朝中人缘也不错,主要官员不会太过于追着他打。
出宫的路上,王守仁自己也有些懵。
他原先还是总督署的一名办事官员,一眨眼就要自己掌管一衙门了。
两边红墙,一条直道。中年人、壮年人并排走着,
“……怎么如此沉默?是觉得肩上的担子过重?”
王守仁不可置否,“属下的确有些怕辜负陛下的重恩。部堂初登高位时,可有此番感受?”
“也有,也有。”
“那……部堂怎么过了这个坎儿?”
“这世上的事啊,不妨做。再大的事、再难得坎儿,都敌不过心地坦荡四字。”王鏊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你想啊,你只要心地坦荡,无非也就是一死。若死都不怕,还有什么难事值得怕?”
王守仁自问他的心坦荡开来是什么?
他想来想去就是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