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从哪个方向来?”
达延汗听着声音冲出帐外,晃动的火把仅能照亮他身前这一片区域,抬眼望远处,则是漆黑一片。
多少人、在哪里,一时之间都摸不清楚。
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然而手下几名大将紧张兮兮跑了一圈,回来回道:“大汗,敌人从四面八方而来!”
“四面八方?!这是多少人?”
“太黑,还看不太清楚!”
他们原地着急,一个个都披挂上马准备迎战,不过真的折腾了一会儿发现,所谓的战斗都集中在边缘区域,这中心的地方,其实并没有要战斗的感觉。
达延汗渐渐觉察到不对,放松下来,笑说:“明军黔驴技穷也,空城计是徒有其表,夜袭扰敌,也声势不大。谁去为本汗灭了这一部明军?”
库台最为激烈,“大汗!末将愿往!”
“好!命你领三千精骑,记住,破敌之后亦不要恋战,速去速回!”
“是!”
易州是兵部调来的山东都指挥使薛斯一部,他所领卫所之兵有三万余,但到了易州以后,经易州知州刘肃居中介绍,认识了负责本区域防守的军学院的三人小组。
鞑靼骑兵锐不可当,读过兵书的人,随便一想也知道白日进攻是不行的,因而便制定了这个夜袭的策略。
考虑是第一夜,因而夜袭以做足声势为主,先是射箭、随后投掷些火石、粪便,装模作样的冲击一下,接着各路兵马全部返回。
平原之地,没有大山那样的天然遮蔽之所,只能是白天摸好了路,以便撤退之时能够尽快。
薛斯的营帐之中,升起了稍显粗糙的地图,大致看看、了解一个意思。
“如果小王子看破咱们的计策,那便算了,按照鞑靼人的作战习惯,他们今日本该到乡间掳掠,现在迟了一天,但也没所谓,最晚明日,一定会有抢粮的小队,我们将主要目标定在他们身上。
若是他没看破咱们的计策,派了人追了出来,在下已经嘱咐过,不管是哪一路都顺着先前定好的路线逃跑,消息一来,薛将军便带兵去阻击。
正常来说,鞑靼人夜间行动不便,即便派人,也不会让五万人马全数出动,否则前军看不清后军,这仗没法打。所以至多就是几千人。而薛指挥使的三万人马,只要不退,再加冯、邓两位同窗,领民兵前往支援。大胜不敢说,小胜还是可以期冀。”
说话的人名为陈大波,也没什么职位,就是易州小组的三人之一。
薛斯则是指挥使,省级高官,听完这番话,他其实没什么反应,只是顾虑到这次的所谓的三人小组是兵部直接委派,皇上亲自关心,不管是通过学院,还是通过同窗,似乎都有向上禀报战况的关系。
否则,薛斯才不会鸟他。
他摆了摆都指挥使的官架子,说道:“本将知道了,你们且下去吧。”
话外之音陈大波听得懂,
“在下告退。”
留有易州知州刘肃禀报:“薛都使,军学院所派的三人小组对于如何与鞑靼作战是极为熟悉的,依属下看,他们说得颇有道理。薛都使有不同的意见?”
薛斯说:“他说的,本将都知道,还要他来教本将如何打仗?笑话。”
刘肃官位不如人,也不好讲什么。
就只能听薛斯开始调兵遣将。
不久之后,外边儿传来消息,说真有一路人马追了出来。
薛斯装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取本将大刀!杀鞑虏去!”
“是!”
忽然之间,军营战马阵阵嘶鸣。
“这个薛都使,是想要抢功。”三人小组之一的冯通阿有些不满的说。
刘肃都看在眼里,这个薛斯所安排的都是刚刚陈大波说的,但是却冷冷的对待陈大波,弄得好像一切都是他想出来的似的。
冯通阿的话他也听在耳朵中,说实话,要是陈大波真有什么不满,他都不好替薛斯去圆这个场。
不过,
陈大波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也听说了一些……山东、河南两省的都使都叫陛下给骂了一通。我们都是在军学院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战事是来不得半点弄虚作假的。
打赢就是打赢、打输就是打输,敌人不会配合他演戏。不管他以往是通过什么办法当上的这个都指挥使,这一次若是没有功劳,陛下必定轻饶不了他。所以他……焦急啊。”
另外一个邓子彦说:“便是如此,也不该如此不顾脸面。真是令人不耻。”
“他不顾大局,我们不能不识大局,明蒙之战是陛下最最关心之事。若是在易州来一场大败,咱们是无罪也有罪,若是来一场小胜,则是无功亦有功。夜里黑,山东的兵不熟悉这里的路,还得靠冯兄、邓兄带领乡间民兵前往支援。”
冯、邓二人算是捏了鼻子认了。
“我们这就带人摸过去!”
“好,那我带一路人埋伏在他们回去的路上!
”
三人相互鼓劲儿,然后各自忙碌。
易州知州刘肃在一边听得心服口服。
“都说军学院之中藏龙卧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三位之见识、胸怀真令本官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刘知州过誉了。只不过你说见识、胸怀……这其实也不是我们多厉害。这样说吧,军学院有两个特点,一是如何打鞑靼,白天学,夜里梦,所以仗怎么打我们都知道的。”
“第二个特点呢?”
“升官快。”陈大波笑了笑,“所以不是我们心胸宽,是这个都指挥使,抢不走我们的功劳。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三人就是立的功比他小,他升得还是没我们快。”
“这……”刘肃没好讲,我就是吹捧一下你,你也没必要这么自负吧。
“不信?”陈大波也不勉强,“刘知州可以等着看。”
“若真是如此,却不知作何解?”
“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除了学怎么打仗,还学为什么打仗。军学院里有句陛下说过话,会打仗的人,不能不懂朝堂。我们都学过朝堂。”
天子要的人,不是薛斯这种官员,他要的是懂得历史经纬、民族大义的忠臣。
这些人在哪里?当然在军学院中,不然天天学那么多历史干什么?
当然,外人并不知道这些。
陈大波也不勉强。
“刘知州,咱们也走吧。”
话说库台这边,
他骑着战马,在火把的指引下顺着一些明军回逃的路线也追了好几里地下来。
如他想象的那样,明军士兵慌忙逃窜,几乎没有胆量反抗,不过黑夜之中,这些人一下跑散开却不是多么好找。
战果寥寥,让他有些恼火,闪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愤怒的脸庞,
“这些狡猾的汉人!
”
库台愤怒是因为他想追下去,但是出营的时候大汗和他交代过,追击不可过深。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让他稍微用了一下自己的脑子,毕竟火把也有烧尽的时候,到时候怎么摸回去的路还是问题。
坐下的马呼哧呼哧晃着,库台原地转了几圈,颇有些不甘心的说:“我们回营。”
而后不久,薛斯在当地百姓的热情率领下行至一处密林之中。
说热情应当是没错的。
自从鞑靼兵开始打大同,朝廷开始动员他们快速割麦的时候开始,老百姓就知道鞑子又要来祸害他们了。
百姓们不管什么复套啊、圣君啊这一套,他们就在意一件事:劳资现在分到田了,地里种出来的粮食,鞑子想抢是绝不可能!
后来知州衙门带着军学院小组下来,教着他们怎么联合、怎么保护自己。
再后来,朝廷的大军来了,也是为了打鞑子。
利害关系这么明显,他们能不热情么?
村民百姓是自发的各自组织,数千人在这片黑夜的大地上相互传递消息,河岸边的芦苇、废弃的破庙都有他们的身影。
还有河岸斜坡之上平躺着听鞑靼军路过动静而一动不动的三两青年,夏夜蚊虫极多,但在死亡威胁面前都不算什么,他们秉着呼吸,把尽量把身体贴近岸坡,一直等这些人全部路过,才开始起身,抄着田间小路,把消息递往下一个地点。
所以库台很奇怪,为什么一点儿动静没有,但是却忽然有一路明军阻断在他们行进的路上。
因为他想象不到,自己的动向完全被人摸清,也想象不到当地老百姓能在黑夜之中走出另外一条路。
“报上名来!好让我知道你是哪一路败军之将!”
薛斯没别的念想。
对着身边人就一句话。
“朝中都已传出话来了,打不好这一仗,便没人能保得住我们。陛下那个性子,谁说情都是无用。五万人,咱是没本事。但这三千人……还是要令兄弟们用命作战,否则不仅老脸丢尽,就是脑袋也会不保。”
他身边都是他的心腹,完全听得明白他说的话。
“若想要赏钱,便用这些鞑子的脑袋来换!”
话说到此处,其他都是多余。
“上!
”
上万人一起行动,仿佛大地都在颤动。
黑夜总归是瞧不清楚,只是听到些声音,战场经验丰富的鞑子都知道这些是什么。
“小心弓箭!”
嗖嗖嗖!
连续几声惨叫,惊醒了库台。
他知道自己是遭了埋伏了,不过他对自己所领的精锐有极强的信心,指挥也丝毫不乱,
“盾牌!盾牌!”
极富战斗经验的士兵们纷纷拿起盾牌阻挡,
一阵箭羽过后,明军攻势渐歇,
库台抓住这个间隙,大刀向前:“冲锋!
”
轰隆隆的马蹄声,让薛斯都有些紧张,不过他并不在正面。
实际上,库台这三千人已经被他给围了,多亏了百姓的领路,他才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能不能挡住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火把辨认方向,薛斯知道库台是向他们的右方突进。
他马上指挥,
“按照计划,不受攻击的方向快速进军!升起信号!”
所谓信号,也就是很简陋的一个烟花。
但在黑夜之中分外显眼。
薛斯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再躲着,是不会有人替他卖命的,只能身先士卒,冲击着大喊:
“进攻!
”
随着他的命令,士兵们举着盾牌,手持弯刀开始向鞑靼士兵接近。
这些卫所之兵,在这几年不能说没训练,毕竟正德皇帝还是重视,但军屯、军饷的问题没解决,训练的也不是很多。
好些人是看着主将,而自己不太敢接近,主将冲了,身边的人似乎也在冲,那么便跟着冲了。
碰到几名鞑靼人,前面的人是被后面的人推着前进,但总算也上前去打了。
有些人不敢正面对敌,就在背后砍马腿。
反正杀声震天,人叫、马叫,乱作一团。
库台一看这样不行,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粗略一估计,也是数倍于他的敌人。
锵!锵!
库台连续砍杀两人,便对着身边的部下说:“找人!找到明军的主将,我去砍杀了他!”
“四面都有敌人,不知主将在哪里!”
薛斯其实是在他的右方,从肋部进行攻击,这么多人冲上去,鞑靼部队马上开始承压,肋部也向内收缩。
勐冲勐打的鞑靼士兵在初期的顺利之后,很快便逐渐分散开来,明军士兵不敢单独接敌,便好几人围着一个打。
薛斯一看,士兵的勇气根本不够,心里担忧,可别小命丢在这,于是心里快速的算了一下账,然后大喊,“割一头颅,本将赏银五两!”
就是全杀完也就是一万五千两,值!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们也总算有了些拼命的劲头,
“这五两,让我来拿!”
亢奋的状态来了,明军士兵一拥而上!
鞑靼人一旦反应不急,或者是马匹受伤,便只能被拽下来,然后就是数不清的拳脚刀锋,稍微受伤,则更容易被围攻。
噗!
头颅落地,鲜血喷涌。
“我的!这是我的!”
薛斯一看,有这样有够了,他冲劲大起,盯上了面前的这几十人,“先围住他们!上!”
实际上,受压的明军那一侧,战况很惨,只不过大晚上,战场上吵闹,太黑相互之间看不见,太吵也听不见,许多人只关注到眼前的敌人。
而区区三千人马,一旦陷入这种苦战,伤亡也很快起来了。
库台来回转战,他可以冲进明军阵中再出来,只不过后方隐约传来的不好的消息,让他有些担心。
“跟我来!”
要说勇也是他勇,库台不作他想,竟然返身要再杀过去!
战马奔腾,但为时已晚。
因为冯通阿、邓子彦已经领人出现在正面了,他们本来的职责也是帮忙堵住薄弱之处。
两个青年小将,比之薛斯的气势要好许多。
冯通阿还聪明一点,他一边冲锋,一边大喊,“保粮护田!保粮护田!”
这是最通俗的话语。
许多老百姓,在临战的一刻有些害怕的,这个时候也受此感染,于是这一路行军并不算整齐的‘军队’,反正也叫喊着往前冲!
“保粮护田!
”
“保粮护田!
”
……
有些人没有趁手的武器,就把已经倒下的明军士兵的刀给抽了过来,
呜哇大叫的人们仿佛有用不完的勇气。
潮水般的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
尤其是“保粮护田”的口号,它喊得震天响,就说明友军很多!
薛斯都受到可能胜利的鼓舞,撕心裂肺的大喊”
“鞑子要败啦!鞑子要败啦!”
砰!
又一匹战马倒在地上。骁勇的鞑子士兵虽然马上起身,但三五人一下子冲过来,多数人也支撑不了几下。
啊!
库台身边的属将,被乱枪扎中了大腿,他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得突围!明军越来越多了!”
库台自然也知道,这些人虽然不像紫荆关守军那么勇勐,但是他们在这种地方被围住,还是大晚上,实在也放不开。
骑兵冲不起来,叫什么骑兵。
“走!撤退!”
强悍的战斗素养告诉库台,不能再拖了。
于是乎围绕他的几百人一合力,一下子开始盯住一个方向勐攻!
战马高高扬起,踩过明军尸体,两边各有人护住侧方,抵挡明军冲锋,库台自己从中而过,对于挡在前路上的人,几个回合之间便是砍杀。
战事,
极酣!
鏖战之中,库台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鞑靼人要逃!咬上他们!”
他们逃不掉!
库台挑了一个来时的方向,但这里是乡间,乡间有百姓。
陈大波带着刘肃望着一个个升起于空中的烟花,便知道了最后鞑靼军逃窜的方向。
“驾!”
这一路人马开始出发,走斜线去拦截。
其实库台也发现不对劲,但突围之时,肯定管不了身边田野之中窜起的烟花。
而且他猜测,那里说不定就一两人,跑过去意义实在不大。
当然,这让他对可能遭受的埋伏有了心理准备。
……
所以陈大波没有埋伏他,这有什么好埋伏的,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了。
他只是骑着马领着人,挡在了库台的前面。他也不着急,库台的身后还有追兵呢。
“抢粮食、抢女人,这些事便是这些人做的。现在,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运气好割个脑袋,还能换赏钱。”
库台其实到现在还不明白一件事,“这场仗,是你们哪个将领指挥?”
陈大波觉得说自己的名字不合适,他想到之前给他出这个主意的人,
“韩,十二郎。”
话音落下不再多说,
他们之间有国之大仇。
鞑靼士兵已苦战过一轮,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全盛状态,好在这不是什么山谷,两边还能跑,虽然黑夜里、田野间,跑得不快。
“将军!后面还有人!”
库台明白,生死时刻到了,但他可不是只会逃跑的懦夫。
“来!杀!”
陈大波也拿起了自己的枪,“我第一次立功,便从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