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逸这个人的出现为标志,刘瑾的第二波行动开始了。
向北,那些已完成的案卷被快马加鞭的送往京师。
向东,官员虽不如士绅那样可以太过随意的杀,但是勾连乡绅,违抗圣旨的罪名同样不轻。
一时间,江南之地的官员个个风声鹤唳。
哪怕是南京留都的一些高官也难以幸免。
韩子仁禀报的七人之中,官职最大的是南京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汪运隆。
他在当天夜里被抓,到第二天已经传遍南京城。
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还有冉冉升起的周逸。
如果只是汪运隆一人便也罢了,关键后边儿还有人,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也看明白了。
晚上。
周逸新得府邸。
书房中,忽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今日听人说起,我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周兄,你我皆是圣人学徒,孔子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与那刘瑾为伍?”
周逸原本有相交极好的朋友,此人也是南京一御史小官,以往的日子,他们虽没有在仕途上有太大的作为,但是日子也还不错。
此人怒目而指周逸,既有愤怒,也有痛心。
周逸则显得平静,“文兄,刘瑾到江南是奉圣旨而来,他要做的这些事都是陛下的意思。你我为官,忠诚于君,这有何不妥?”
“荒谬!皇上一时不明,误信了刘瑾。刘瑾残害忠良,杀人无算,怎么是忠君?你可知道,现在已经有人因为你而惨遭陷害!”
“推动天下清田令就是忠君。至于文兄说的那些人,他们所犯的事,难道不是违背圣意嘛?就算皇上亲至,也会抓了他们问罪。”
“你!天下清田令本没有错,可如此急切,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岂可称为仁政?”
“没有那么多转圜的空间了,拖得越久,死人越多,如此,倒不如尽快了结。”
……
“本官乃是皇上亲封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没有圣旨你们胆敢擅抓本官,本官要去皇上面前参奏你们!!而且,自弘治十二年始,皇上已经下令,锦衣卫中不得再用重典,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老头儿便是刚被抓来的汪运隆。
他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大概是在哪边一时不慎蹭了点儿火,所以给烧焦了一小部分,身上的囚服同样破烂,但是掩盖不住他那肥油油的大肚子。
这里是南京锦衣卫的地牢,此时汪运隆正被绑在十字型的柱子上,而审问他的正是韩子仁。
地牢里是不是的会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子声,不知道是不是要拖出什么刑具出来。
韩子仁坐在他面对的板凳上,右脚放在上面,姿势有些嚣张,“尊称您一声汪副宪,是看你也曾做过朝廷的高官,应该也见过皇上。弘治十二年的事情你说的不错,皇上是有过那样的旨意。不过……您这不遵圣旨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圣旨了?”
“呸!”汪运隆老远吐了一口唾沫,“血口喷人,本官是朝廷命官,不是你一句‘不遵圣旨’就能定本官的罪的!”
韩子仁也不慌,笑着道:“行了,您的侄子早就什么都交代了,沾您的光,这几年他在高淳县强占了不少田地,看到朝廷出了清田令,他利欲熏心,又万分恐惧,恐惧之下做出的那些事,您都知道吧?亏得您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他才睡了几个月的好觉。”
汪运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这是污蔑!”
“你可以嘴硬,反正我的人已经从你的家中搜出了来往信件,虽说不全,但也足够了。他用计收拾那些测量员,事发之后你如何出面维护了他,他占的那些田,有多少只是他的名义,实际上都是你的,这些也都清清楚楚。您该不会以为,那个只知道仰赖你而活的侄子是什么了不起的男子汉,硬骨头吧?”
汪运隆是官场老油条还是不信,“哈哈,真如你说的那样,你何必还来审本官。”
韩子仁指了指他,“你的嘴巴里还有价值。那可是皇上的圣旨,你一个右副都御使就敢背着皇上的意思干了?哪怕是走夜路,也得找几人通行壮胆儿吧?”
“休想!”汪运隆马上明白了,他破口大骂,“厂卫乱政,披麻食肉,不恤苍生,乌烟瘴气!我汪运隆绝不会助纣为虐,你半个字都别想听到。”
“你会说的。”韩子仁笃定道,“说起来,老子也是知县出身,和这锦衣卫原本搭不上关系。不过老子当知县的时候就尤为憎恨你们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恶官!当时人微言轻,收拾不了你们,今天老子可不会客气!”
“你,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些个重典不叫你尝了,似你这样的吓也吓死过去,先给你用个轻典。”说完韩子仁面色一变,“来啊,上刑!”
当年洪武年间,朱元璋办得几桩大案也是相互交代,一人交一人,最后那个规模能上到几万,甚至十几万。
用现代数学表达,这叫指数级增长,更细胞分裂似的。刷刷的,人类的脑袋根本都来不及反应,可能已经落在你头上了。
而在刘瑾这里,就会有一个吊诡的现象,
就是一边各地新编好的鱼鳞图册送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另一方面涉案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当真是个奇景。
在另外一边,谢体中等一众官员的辞呈也已拟好,他们这些人毫无办法,也痛心疾首,面对这等局势,除了弃官而去、归隐山林,已经没有别的想法。
可刘瑾不是正人君子,他想走,却不一定能走。
几天不出门的刘瑾还要专门为了他走一趟,因为汪运隆交代的人里,有他。
谢府内,谢体中不像寻常人被抓了以后大哭大闹,他很是镇定,而且一脸正气,在锦衣卫的围拥之下走了出来。
“我当谢尚书为什么一直反对朝廷清田呢,原来是怕清到您家的田啊。”
院落里,他的人举着火把,火光照得谢体中的脸色忽明忽暗。
经过周逸的点拨,这家伙现在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痛处在何处。
谢体中果然破口大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瑾,你今日逆天而行,来日一定会有报应!需知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瑾眼神幽幽,“咱家不知道你说的天都是谁,咱家心中的天只有皇上。你们对皇上的旨意充耳不闻,皇上要杀抗旨之人,又说是昏君所为。这个罪,你逃不掉!”
“要杀就杀好了,休得泼人脏水,辱人清名,我谢体中何惧一死?”
“咱家不杀你,咱家就要辱你清名,就要让陛下知道,你如何处心积虑的违抗朝廷的天下清田令!如何义愤填膺的说出昏君二字!来人,拿下!”
谢体中是李东阳那样有名望的人,谢家本身也是书香世家,他老家在浙江,时人会说他与余姚谢迁有些关系,不过双方都不曾确认。
现在估计更不会确认了。
而如果谢体中都保不住自己,那么南京城上下原先活跃的官员大概都可以一扫而空了,只有真正不掺和这件事的角色官员才能躲过一劫。
而后就不仅是南京,从镇江、常州一直到苏州,好在这几年国家政治逐渐清明,官场生态逐步改善,的确有些官员能做到先正己,后正人,否则官场都该瘫痪一大半了。
荆少奎亲至常州督察,前两日看到的官员,到第三日忽然听说被带走了。
连带这他背后勾连的当地家族也遭了大难。
这种程度的杀人,的的确确引来了社会的动荡。
因为官府无人,就算有人心思也都在清田之乱上,其他都不会管了。
于是不少宵小又开始出没,他们趁着这种混乱的时候打家劫舍,想着干上几票,发个小财。还有的就是报私人之仇,或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民间的命案增多,使得豪富之家不得不增强人手,抵御威胁。
到正德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在常州府无锡县,想着左右也是一死的几个乡绅之家竟开始联手抵御官府派来抓人的官兵。
毕竟摊子铺的大了,人手也会短缺,看你就那么十几二十人,有的人就会冒险。
这类事情,有一就有二,
常州府出了事,很快松江府也出现百姓抵抗官兵的情形。
我们的老百姓才不是温文尔雅的,他一旦脑子热起来,几个兄弟之间一商量,义气劲起来以后他才不管你什么朝廷法度。
皇帝是谁?老子都没见过。
听闻消息的荆少奎,心中焦急如火,他是应天巡抚,维持地方稳定那是他的职责。
于是也顾不上刘瑾,而直接以应天巡抚的名义下令,只要乡绅百姓愿意配合清田,任何人不得故意刁难。
这是在张璁张阁老的基础上重申朝廷之令,总归是没错的。
与此同时,他给驻防于镇江府的靖虏侯周尚文写信,提请他注意及时应对各地的民情。
而他自己则赶往无锡县。
刘瑾现在忙着‘陷害’各路官员,这他不管。
但现在大部分的乡绅已经被吓到了,基本都同意了官府的清田要求,毕竟不同意的其实也宰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又释放稳定地方的信息,那他还是要注意不要真的闹出民乱,所以以巡抚衙门发令还是需要的。
这是软的一手。
当然,为了维持稳定,真的冒出头的那等人绝对是饶不了。
这是硬的一手。
与此同时,在南京往西的江面之上,也有人匆匆赶路。
江南生出如此乱象,他得尽快回到南昌,禀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