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瑞官牌没有被亮出来时,李宗城是色厉内荏状态,嘴上咒骂恶毒,但心里进退维谷。
打是打不过,但逃也不好逃。
如果就此逃走,南京守备大臣临淮侯世子的面子往哪放?以后会不会被全城嘲笑?
但林泰来将海瑞的两块官牌展示出来后,李宗城仿佛找到了一个契机。
他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的转身就逃了。
毕竟见到海瑞的官牌后逃走,这并不丢人,不会被笑话。
至于那二十来个躺在地上的伤员,全被急于逃命的李少抛弃不管了,这种行为非常符合他的秉性。
林泰来打架是很有分寸的,在无利可图的情况下,没有死追李少不放。
毕竟对方身份在那里摆着,光天化日之下,追上了又能怎样?
只是扭头对张家兄弟说:“南京城不太平,回头将其他伙计都从船上叫下来跟随。
至于该准备的防御手段,牛皮、笸箩之类的,还是要多准备些。”
就在这时候,先前避入内院的赵彩姬听到前面的喧嚣动静,又出来了。
她看到屋檐下两面官牌,竟然吓得腿软,一时间站立不稳,差点栽倒。“难道海青天要捉拿奴家?”
所幸林泰来眼疾手快,贴近身扶住了赵姬,并说:“捣乱之人已被我打发走了,可以继续说学习我诗词的事情了。”
靠在林泰来怀里的赵姬不禁愕然,难道此子是真心想推销诗词的?
她又看向了那两面官牌,林教授这是不打算用武力,改用权力推销了?
众所周知,秦淮旧院乃是全国最好的文学传播平台之一,晚明不知多少风流才子都是在这里扬名的。
林大官人就寻思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借机给刷一波文名,岂不是浪费?
“奴家今天真真惊吓到了,心慌体软的,快扶我进屋。”赵彩姬摇摇欲坠的说。
林泰来一边扶着赵彩姬往里面走,一边关切的问道:“那李宗城究竟怎么回事?和你什么关系?”
赵彩姬:“.”
你林泰来是不是有毛病?当着女人面,关键时刻一定要提到其他男人?
又过一日,海瑞来到南京都察院升堂,当他走进都察院的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竟然有很多官员,到的比他还早,而且人数非常齐全!
对于以闲散、纪律涣散闻名的南京衙门来说,这是非常罕见的。
海瑞这个人对制度执行是非常严格的,比如他的升堂日一定要求所有院内官吏冠服整齐、不得迟到和缺席,还要一板一眼的行礼,都引发过不少怨声载道。
像今天这样情况,就让海青天感觉有点见鬼。
为何自己成了来上班最晚的人?这帮人什么时候上班如此积极了?
升堂时,海瑞又感受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很异样和诡异,还同时充满了求知欲和期待感,这让海青天很是不解。
这种迷惑,一直持续到南城巡城御史汇报工作。
“听说总宪官牌前日在曲中红伶赵彩姬家中亮出,并且一直展示在赵彩姬家中。
如今满城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蜚语都有,是否需要澄清?”
海瑞:“.”
夭寿啊!他活了七十多岁,第一次沾惹上花边桃色新闻!
他本能的感受到,似乎所有人都在盼着,自己不要澄清或者说不清楚。
毕竟拉良家下水是很多人的恶趣味!
又有个御史很关心的开口道:“总宪身负天下之望,一定要保重身躯啊!”
忍无可忍的海青天对左右吩咐道:“立刻召唤林泰来!”
在海青天想来,想澄清其实很简单,只要把始作俑者治罪并明正典刑,谣言自然就平息了!
结果正在城南秦淮旧院活动的林泰来,又再次贯穿“市区”,被传唤到北郊都察院。
和前天办手续的待遇不一样,这次林大官人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提审的犯人,乖巧的立在明堂门槛外。
很久没有审案的海瑞这次亲自出面,拍案喝道:“林泰来!本院有言在先,尔若违法乱纪,罪加一等!”
林泰来答话说:“在下自然记得,不知老大人再次重申又是何意?”
海青天即便再生气,也是要讲究公正的,并没有直接定罪,还开口问道:“你持本院两面官牌,入赵彩姬家,作何解释?”
林泰来又答道:“为了在南曲旧院推行一个学习在下诗词项目,所以要与南曲名姬赵彩姬会商。”
海瑞摇了摇头,这理由还能更扯淡么?伱怎么不说是找赵彩姬学习金陵官话?
心里谈不上是不是失望,海青天冷淡的说:“你的诗词?看来假公济私和渎职无疑了,自己认罪吧,本院这里容不得你了。”
看来此子也是个完全经不起考验的庸人,才得到权力的第一天,就彻底被腐蚀了。
林泰来忽然抬起头来,愤恨的质问:“什么渎职?老大人为何先入为主,强行冤枉在下?”
宠辱不惊的海瑞静静看着林泰来,随便你狡辩,明摆的事实性质难道还能被你几句话改变?
林泰来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挥舞着说:“这是在下近两日写的诗集!斗胆请老大人阅览!”
海瑞无语,别人自我推销都是一首一首的来,你直接上一个诗集?
“不看!”海瑞不想上这个当,充当推销诗词的帮凶。
只要他看了,就等于变相帮这个渎职罪犯推广了。
林泰来叫道:“老大人若不敢看,就是强行冤屈在下,愧对青天之名!”
没人能道德绑架海瑞,因为他本身就是道德模板!
所以海瑞出自公心,将小册子接了过来,只见封面上写着《今乐府》。
对此海青天不禁冷哼了一声,简直好大的口气!
翻开后,又看到第一篇题目是《农家苦》,这个题目终于成功引起了海青天的兴趣。
众所周知,海青天治政十分讲究一个对百姓疾苦的怜悯。
“陆地水平铺,秋禾风乱舞。水旱相仍,农家何日足?墙壁通连,穷年何处补?往常时不似今番苦,万事由天做.”
看完后,海瑞深深叹了口气,通篇真就是一个苦!
在这个鸳鸯蝴蝶浮浪纷飞的年代,很少有人写这种反映民生疾苦的诗词了。
念及此,海瑞忍不住翻开了第二篇,只见题目是《打鱼苦》。
这又让海青天愣了愣,第一篇是农家,第二篇是打鱼,难道要把各职业写个遍?
“打鲥鱼,暮不休。前鱼已去后鱼稀,搔白官人旧黑头人马销残日无算,百计但求鲜味在。民力谁知夜益穷!驿亭灯火接重重”
海青天看完后,连连叹气,而后沉默了。
鲥鱼是南京城的特产,打鲥鱼之苦自然具有很强烈的现实色彩。
翻开第三篇,题目是《灶户苦》,果然换了个职业继续苦!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第四篇,《流民苦》。
“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出门茫茫何所之?青青者榆疗吾饥。愿得乐土共哺糜”
满眼都是凄苦哀鸣,后面还有十篇,篇篇都是苦,合成了十四苦。
以海瑞之心性,也不忍心继续往下看了,轻轻的合上了册页。
无论诗的质量如何,就这意旨,也配得上《今乐府》三个字了。
林泰来得意洋洋的说:“老大人你就说这本诗集行不行吧?”
原作者这嘴脸与诗词内容的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海瑞心内五味杂陈,像是被强迫一样的答道:“行,太行了。”
从诗文本身来说,自己这句评价肯定是完全公正的,但为什么还是总觉得很违心?
这就是文学作品和作者品质是两回事的道理?
海青天就是理解不了,这样反映当代民生疾苦的现实主义系列诗文,怎么会被林泰来这种人写出来?
此子的身上,哪点像是能写出十四苦的气质?
这种诗集,本应该由他海瑞这样的人写出来才正常!
于是林泰来继续振振有词的说:“圣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所以整饬风气,必须教化为先!
故而我冥思苦想,写了这个诗集,先在南曲组织乐户学习,通过民生疾苦来净化彼辈心灵。
我找赵彩姬,就是为了通过她来推广学习!通过树立她这个先进典型,以先进带动后进,最后共同进步!
一切都是为了老大人交办的差事,怎么就是渎职了?怎么就是假公济私了?”
海瑞:“.”
你林泰来是怎么想到,在腐化堕落、浮华浪荡花街柳巷销金窟,推广学习这种强烈表达民生疾苦的诗文?
林泰来又请示道:“这样有意义的文化项目,老大人就说支持不支持吧?”
海青天长叹一声,竟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姓林的从心思到逻辑,实在太缜密了,自己居然无法驳斥。
其实这样的强烈现实主义风格诗文也是他想在文艺界推广的,但文学水平不够,导致力有不逮而已。
反复衡量了一会儿,海青天最终按下对林泰来的生理不适,强迫自己论迹不论心了。
最后海瑞吩咐说:“这诗册留下,本院发官银召集官匠,用最快速度刻版,三天之内印出来,交给你去教化人心。”
林泰来习惯性的逢迎说:“老大人可以署名一个编校,并且写个序文!”
海瑞毫不客气的呵斥道:“滚!本院岂是趁机沽名钓誉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