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正文卷第三百六十五章刚到一件奏疏这场三部联席会议开完,王司徒倒是念头通达了,因为申首辅摆烂而产生的怨念消散了不少。
当然王司徒还有另一层目的,就是在不涉及根本利益的方面,尽可能展示出自己的强硬。
在这种混沌不明的局势下,强硬也是一种保护色,可以减少一些麻烦。
其实像户部尚书王之垣,以及吏部尚书杨巍、左都御史吴时来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已经没有进步空间了。
对他们而言,即便出现最坏结果,也就是被迫辞官而已。反正官位已经到头了,回家养老也没那么多遗憾,所以心态相对超然。
但是像那些官职不上不下,还有非常有追求的申首辅党羽,现在的情况就很难受。
比如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掌道御史柯挺这两人,都是申首辅的死忠党羽,也是申首辅在言官里的“哼哈二将”。
如今他们在科道的任期快到头了,正处在一个跳出科道,向上升迁的关键时期。
但偏偏在这个节点上,申首辅摆烂了,他们的郁闷程度可想而知。
这日齐、柯两人以商议“京察”事务为理由,来到吏部拜访吏部天官杨巍。
杨天官只说:“两日后在东朝房,聚集部院堂上官、科道共同议定京察流程。”
六年一度的“京察”绝对是政治上的大事,尤其近些年,每次京察都会成为政治斗争焦点,然后总有一批倒霉蛋炮灰被“裁汰”。
如果换成强势吏部尚书,关于京察流程,一个人就能拍板了。但杨天官生性柔和,不愿意招惹太多口舌,所以才说聚集朝臣会商。
当然齐世臣和柯挺来见杨天官,也不只是为了京察,主要还是为了打听申首辅动向。
毕竟杨天官是申首辅头号党羽,应该比一般人知道更多内情。
但杨天官也说不出什么,随便应付了几句,就将两人打发走了。
出了吏部正堂,齐世臣叹道:“首辅不出,天官也支撑不起来,我等为之奈何?”
柯挺也有点不满的说:“天官又何尝没有倦怠求去之心?只是苦了我们这些人,还有谁可依?”
两人正边走边说着话,忽然看到新上任没多久的吏部右侍郎赵志皋满面春风,迈着轻快的步伐,悠哉游哉的走进了吏部右堂。
尚书在正堂,左侍郎在左堂,右侍郎在右堂,六部的格局大抵都是这样。
齐世臣诧异的问道:“他怎得如此惬意?”
他们都明白赵志皋的情况,这人是申首辅力主调到吏部当右侍郎的,并不是特别服众。
所以齐世臣搞不懂,为什么在当前这个形势下,赵志皋完全没有半点担忧焦虑之类的负面情绪?
柯挺若有所思的说:“既然今日来了吏部,不妨顺道去拜访赵侍郎。
我想赵侍郎刚卸任江南巡抚,对苏州情况甚为了解,或许能有什么独到见解。”
反正大家脑门上都刻着“申”字,互相走动也不用见外。
吏部右侍郎赵志皋坐在公堂里,喝着茶水,看着抄报,心里美滋滋。
他飘零半生一直未逢明主,好不容易年过六十才混进了六部堂官这个阶层,每天都是好心情。
今天才品了两口茶,就听到门丁禀报说,齐拾遗和柯御史一起到访。
看到这两人进来时,赵侍郎想起什么,差点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还好克制住了。
他听林泰来讲过一个段子,一年前林泰来到京师参加武试的时候,关于皇陵选址问题,争论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当时为申首辅冲锋陷阵的主力言官,就是给事中齐世臣和御史柯挺。
齐世臣力保大峪山为吉地,被起了个外号叫齐保山,也叫保山给事。
而柯挺当着皇帝的面说:“若大峪穴下有石,臣敢以身当之”,被起了个外号叫石敢当,也叫敢当御史。
可是俩人如此拼命,也没多大效果。
最后还是林泰来唆使李如松上了一封奏疏,直接终结了争论。
赵志皋一边想着往事,一边请了二人入座。
寒暄了几句后,齐世臣就问道:“少冢宰自苏州来,不知如今苏州风土如何?”
赵志皋哑然失笑道:“苏州府说是天下首郡也不为过,如此闻名的地方,你们能没有耳闻?”
柯挺性情更直率,“我等与少冢宰皆为同道中人,如今局势蒙昧不明,斗胆请少冢宰指点迷津。”
赵志皋沉吟了片刻,心里盘算过后,便也开口答道:
“你们说局势蒙昧不明,我怎么不觉得?难道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么?”
保山给事和敢当御史互相对视一眼,产生了一个共同想法——这赵侍郎肯定有料!
然后又听到赵志皋说:“你们应当知道,这场风波发源自苏州城,最后结果如何,也要看苏州城的情况。”
齐世臣忧心忡忡的说:“苏州城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吧?”
知府是对家的人,巡抚不是猪队友就是卧底,钦差大臣是对家的人,这还怎么赢?
如果形势轻松,首辅也不至于心灰意懒到摆烂啊。
赵侍郎摇了摇头:“伱们不懂苏州,或者说,朝廷里的人都不懂苏州。
我们的对手这次胆敢在苏州搅风搅雨,已经真正激怒了一个人。”
更详细的话,就不便对别人说了。
反正赵志皋远隔两三千里就敢断定,林泰来一定会被激怒,一定会残酷的报复。
别人可能以为,林泰来被激怒,是身为“申党”的本能。
但只有赵志皋最清楚,林泰来被激怒,一大半原因是感受到了“冒犯”。
林泰来把苏州城视为自己的地盘和根据地,一帮外人跑到苏州城来搞事,在林泰来眼里就是侵犯自己的主权。
而且林泰来的报复与其说是力挺申家,不如说是“宣示主权”和“杀一儆百”。
赵志皋寻思着,自己也该收点小弟,或者说代林泰来收点小弟。
便又意味深长的对两人说:“如果你们相信老夫,那老夫就可以告诉你们,只要有林泰来,苏州城翻不了天!
那些去苏州城肇事的官员,能平安罢官回老家,就是最好的结局。”
和大部分高高在上的朝臣不同,赵志皋不但亲眼见过林泰来搞事,还是亲身经历过的人。
他根本就不相信,就凭区区几个外来官员,在苏州城还能翻天。
齐世臣和柯挺对林泰来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毕竟林泰来一年前打遍京师无敌手太震撼了,而且还知道林泰来与户部尚书王家结亲。
三思过后,齐世臣又道:“朝廷正在议论,申季子纵容家奴强夺田产致死人命,是否应当获罪。”
他这意思是,想有所表现了,但需要找个切入点。
其实他们这样的人也没什么选择,就算想投敌,对家也未必肯收,只能死硬到底。
赵志皋却不以为然的说:“苏州城的事情,林泰来会全部摆平,不用你们出力做什么。”
转而又道:“你们不妨将视野放在扬州,这二年林泰来的重心其实在扬州,还需要一些助力。
而林泰来的妻兄也就是户部王司徒那边,也缺少言官帮着说话。”
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如果想出风头,还不如在扬州问题上多多发声。
在不背叛申首辅的前提下,顺便还能结好另一个山头户部尚书,何乐而不为?
齐世臣和柯挺便一起谢道:“多谢老大人拨云见日!”
又过两天,吏部召集部院大臣、科道官四十来人在东朝房开会,共同商议“京察”的流程。
一般情况下,这种人多口杂的大会,往往有很多偷懒大臣缺席,但这次到会人员却很整齐。
一是因为最近局势相当微妙,大臣们都不想疏忽;二是“京察”实在敏感,大臣都想看看风向。
在皇帝不怎么上朝的情况下,这种部院大臣扎堆的廷议,其实就相当于朝堂风向标了。
虽然大明官场以公文流转为特色,制度上并不讲究当面议事,但书面交流显然不能完全取代面对面交流,这是人性。
大臣们三三两两的站在东朝房内,主持会议的吏部尚书杨巍还没发话开始。
忽然刑部尚书陆光祖冷不丁的对户部尚书王之垣说:
“两淮巡盐御史蔡时鼎上疏奏称,有苏州卫千户林泰来在扬州城多次横行不法,请求刑部依法治罪。
并还奏称,苏州卫屯兵于扬州水次仓,诚为地方祸患,请求朝廷裁撤。
以上两点,王司徒以为如何?”
陆光祖乃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的同年,很像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
论起资历数一数二,当吏部尚书都够格了,在原本历史上确实也当过吏部尚书。
不过陆尚书很有个性,在官场三起三落,所以到现在只是刑部尚书。
王司徒冷哼一声,冷静的做出了判断。
把蔡时鼎弹劾林泰来的事情拿到这里说,显然冲着自己这户部尚书来的,大概想用林泰来拖自己下水?
这也没办法,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既然自己包庇了林泰来在扬州城胡作非为,就要承受别人拿林泰来当把柄攻击自己。
踏马的,明明是申首辅摆烂了,怎么别人对自己没完没了?
是不是把自己当成申党的薄弱外围了,先清理为敬?
然后王司徒看向兵部尚书王一鹗,“苏州卫官军驻守扬州水次仓的事情,大司马怎么说?”
王一鹗原本是蓟辽总督,刚入朝接替了张佳胤当兵部尚书,闻言为难的说:
“如果大司寇以为,苏州卫官军为害扬州地方,多有不法之事,可以考虑移走。”
很多年前陆光祖在吏部工作的时候,帮王一鹗论过功,所以王一鹗不得不还人情。
其实大部分人都很惊奇,刑部尚书陆光祖居然帮清流势力?
要知道,几年前陆尚书还遭到言官围攻,不得不罢官了一段时间。
尤其当时蔡时鼎也弹劾过陆尚书,现在陆尚书却在帮蔡时鼎说话,真是有“气度”啊。
今天确实没有白来,这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动向。
同时被两个尚书挤兑,饶是想强硬的王司徒也皱起了眉头,一边思考着深层次问题,一边琢磨着怎么应对。
正在这时候,吏科给事中齐世臣跳了出来,“我有一个疑问,巡按巡盐这样的御史差遣实在要害,一般任期就是一年左右,以防止久任弊端。
而两淮巡盐蔡时鼎似乎任期已经将近两年,违反了规矩,这是为何?”
王司徒却愣了愣,有点受宠若惊。
他真没想到,申首辅的“御用打手”竟然主动跳出来帮自己说话,让自己享受了一把首辅待遇。
反应过来后,王司徒便对左都御史吴时来说:“外差御史都是都察院派的,关于蔡时鼎的任期,都察院作何解释?”
吴时来毫不犹豫的卖了左副都御史石星:“是石副宪力主让蔡时鼎延期。”
石星顿时感到蛋疼,当初是王世贞来信,请求让蔡时鼎继续干下去。
他作为复古派“续五子”之一,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当然不会违背老盟主的提议。
当时不觉得这算问题,没想到还成了黑锅。
齐世臣立刻大声说:“蔡时鼎违规超期,久任必有情弊,朝廷不可采信他的奏疏!
应当立刻另派御史去扬州,替换蔡时鼎,然后让新巡盐御史再去查明蔡时鼎所奏之事!”
王司徒赞赏的点了点头,首辅的“御用打手”果然好用,也附和道:“齐拾遗有理有据,言之有理!”
大司寇陆光祖喝道:“简直荒谬!难道因为蔡时鼎弹劾林泰来违法,就要先取消职务再调查?
那为何不同等对待,同时也撤了林泰来?
再说不只是蔡时鼎一家之言,还有盐商联名向许阁老投书,控诉林泰来违法,而许阁老已经把盐商的上书转给了刑部!”
许阁老就是次辅许国,徽商出身,和很多扬州盐商是同乡。
王司徒也是有脾气的,当场怒道:“如果随便几个人联名检举就能作为证供,那还要朝廷官员作甚?”
陆光祖答道:“联名检举固然有扰乱司法嫌疑,但反应的却是民意。”
忽然有个通政司官员走了进来,挥了挥手里的章本,开口道:“刚到一件奏疏,从扬州发来的,诸公理当知晓。
原兵部尚书张佳胤、南京兵部右侍郎王世贞、原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原河南左参政吴国伦等十数人,在扬州城联名检举两淮巡盐御史蔡时鼎!”
众大臣听到这个奏疏,无论是什么立场,此刻齐齐懵逼,这是什么鬼情况?
这帮半退休或者已退休的文坛大佬,到底喝了多少假酒,怎么就一起检举蔡时鼎了?
率先回过神来的王司徒“哈哈”笑了几声,对陆光祖嘲弄说:
“敢问大司寇,几个盐商和一群文坛领袖之间,谁才是民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