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金朝奉那一句话,汪孚林也怔住了,随即有一种爆笑的冲动。
要是这小子没有神神叨叨地跑过来死缠烂打抱大腿,而是老老实实看着门,这饭碗说不定不会有任何问题,可眼下被抓了个现行,这饭碗竟是说敲就敲了!可下一刻,他就现小伙计叶青龙用幽怨有如实质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当街咧嘴大哭。想到这家伙认得自己,眼下要是闹起来少不得节外生枝,他那幸灾乐祸的情绪顿时变成了无可奈何。
他今天怎就这么倒霉呢?
“饭碗丢了就丢了,回头我给你另找个差事!”
叶青龙登时喜形于色,还没挤出来的眼泪说收就收了进去。这当铺的东家是个吝啬鬼不说,金朝奉更动不动就挑刺喝骂,根本不把他这伙计当人看,现如今这日子还不如当初他在米行!他下意识地就想磕头道谢,可汪孚林一把拽起他就走,他只能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走了两步,他突然回头冲那金朝奉吼道:“老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什么德行,东家面前摇头摆尾,只会在伙计面前耍横,不就是一条老狗罢了,充什么大人物!老子还不稀罕在你这干!”
金朝奉刚刚在赵班头的威逼之下,几乎可算得上是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眼下本就心情极度郁闷,这才会拿了叶青龙撒气,可没曾想这出气筒转眼之间就炸了,还回了自己这一通大骂。他登时气得直抖,可哆哆嗦嗦却是半句话都吐不出来,只能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在当铺门口的台阶上。而一旁跟出来的另一个伙计也没想到叶青龙突然如此硬气,一时又羡慕又解气,只可惜自己不能学他。
赵五爷也看见了那骂人的小伙计,更看到了他前头拖着人走得飞快的汪孚林。虽不明白这两人什么关系,但他更明白眼下大获全胜,不必节外生枝。于是,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下巴,对金朝奉说道:“走吧,还请金朝奉关了当铺,陪我们去见令东家。”
见金朝奉在伙计的搀扶下哭丧着脸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去锁门,他这才换了另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对秦六说道:“秦六哥,东西既然收回来了,烦请回去禀报老太太……”
“老太太说了,事情有始有终,东西我带着,这具体的尾,我也得跟着看个清楚。”
赵五爷没想到秦六张口说出这么一番话,脸上笑容登时僵住了。这要是只有他和几个心腹自己人,到时候从五福当铺东家那儿讹诈来的钱物,就可以全部落腰包,可若是秦六寸步不离跟着,那就什么都瞒不了人,甚至还有可能被许家老太太方氏知道,他这一趟岂不是完全白跑?就当他心里纠结暗自咒骂的时候,他就只见秦六嘴唇蠕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他心中一动,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
“赵五爷别忘了,这事儿是汪小相公安排的计划。他家里遭事的可是他亲妹妹,老太太之所以帮忙,也是为了这个。”
原来如此!知道秦六只是想弥补汪孚林的损失,赵五爷反而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身为壮班班头,最知道利益均沾的道理,此刻立时笑容满面连连点头:“秦六哥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忘了这分寸。”
小北街街口,当汪孚林看着赵五爷那一行人形同押解似的,把金朝奉和那伙计簇拥在中间,浩浩荡荡往某个方向去了,他知道这边厢算是大获全胜,再加上有秦六跟着,他总算能够稍稍放心一些。此时此刻,他瞅了一眼身边这个今天最大的变数叶青龙,见小伙计立刻赔了个大大的笑脸,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刚刚嘴巴痛快了,可忘了一件要紧事。你那些行头铺盖应该还留在五福当铺吧?”
叶青龙顿时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那铺盖还在当铺,还有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二两银子也卷在烂棉絮中,他登时哀嚎一声,哪还有刚刚的扬眉吐气?直到从极度的自怨自艾中回过神,他才可怜巴巴看着身旁专敲人饭碗的汪小秀才,哭丧着脸说:“汪小相公,你帮帮小人吧?”
汪孚林对这么个活宝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回头我和赵五爷打个招呼,让他叫个人把你那点东西收拾出来……”
“千万不能让别人代劳!”叶青龙大惊失色,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千万让小人自己去收拾!”
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无不雁过拔毛,被他们一收拾,自己那二两银子的积蓄还能保得住吗?
汪孚林只看这小子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没好气地说:“只要你明着把私房钱告诉赵五爷,他大油水都捞了,还耐烦吞你这点小钱?算了,你回头爱去就跟着赵五爷去。”
虽说得了保证,叶青龙刚刚痛骂金朝奉的气焰全都没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但一路如影随形似的紧贴汪孚林,唯恐丢掉了这根救命稻草。当他跟着人出了府城德胜门,进了歙县县城,沿着县后街走了一箭之地,看到正对知县官廨后门的一处宅院时,他险些连口水都流出来了。等到敲门进去,绕过照壁,他看到这一座雅致幽静的小院,心里更是生出了十万分的羡慕。
要知道,他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爹回来了!程公子都苦苦等一上午了!”
见金宝迎上前来,汪孚林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明厅门口,可不是程乃轩?说话间,程大公子已经快步冲了过来,张口就问道:“人是我让人给你抓的,消息也是咱们一块问出来的,怎么到头来节骨眼上你就撇下了我?双木,你这人太不讲义气了!”
面对程大公子义正词严的抱怨,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身后低眉顺眼的叶青龙,当即指着这曾经的小伙计说:“我自己一肚子气都还没地儿出呢!我好容易安排妥当,一路路人马全都给布置好,结果这个正好认识我的小子居然就在那五福当铺,还当着老朝奉的面叫了我一声!害得我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又是隔岸观火,居然还被他扑上来抱大腿求不敲饭碗。结果倒好,我一口答应了他,他的饭碗却被那金朝奉给敲了!”
这一番话程乃轩听得云里雾里,但汪孚林身后这家伙是当时的亲历者,他至少听明白了。于是,见汪孚林气咻咻撇下人就走,他少不得揪着叶青龙追问,当从这个小伙计口中撬出当时的情景,又听其支支吾吾说出了之所以求汪孚林,是因为怵汪孚林从前专敲人饭碗的名声,他顿时郁闷全消,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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