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反被无情恼……”
他轻轻念了一句,随即拨马从下坡路渐渐远去,心中再一次认识到,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能够拥有一个好父亲,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只希望疼爱孙女的许老太爷和方老夫人,能够给那位九小姐寻觅一位如意郎君。
婚期渐近,尽管自己即将是要当新郎官的人了,但数之不尽的请柬,却有不少是汪孚林需要亲自去送的,这其中就包括哪怕不可能离开徽州府城去松明山,他也要亲自去送一份请柬的徽州知府姚辉祖。
府衙重地,从前徽州知府还是段朝宗的时候,汪孚林来过好几次,但自从姚辉祖上任,他就没怎么来过了。因此,被人引着来到书房的时候,看见那和从前完全迥异的陈设布局,他在心里叹了一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恭恭敬敬上前长揖行礼。而姚辉祖却和从前的冷淡截然不同,笑吟吟地搀扶起了人之后。就满脸感慨地说道:“本府上任,可以说是被人从京城撵出来的,因此谨慎小心,唯恐有一丁点闪失,没想到终于日月换新天了。”
竟然用日月换新天来形容张居正进位首辅,高拱罢相。足可见姚辉祖之前被逼出京的时候有多郁闷。他打手势请汪孚林坐下之后。自己却没有回主位,而是在房间里踱步说道:“高敏正挟高拱之势,由一介推官连跳数级进为徽州捕盗同知,上蹿下跳构陷同僚,之前本府不得不苦苦容忍,如今却终于可以去掉这颗毒瘤了!他不是在养病吗,那就干脆回乡去把病养养好,再回来当官!”
话虽这么说,可汪孚林哪里不知道。高敏正从前靠着和高拱同乡之谊备受信赖,甚至险些荣升徽宁道,可现在高拱一落马,高敏正这回乡养病四个字恐怕就要坐实了。还没处说理去!他虽犯不着落井下石,可也不可能表示什么同情。
“姚府尊明察秋毫。”
对于汪孚林这简单却又不失恭敬的恭维,姚辉祖觉得很满意,随即就拿着手中请柬道:“我身为知府,离城去松明山参加你的婚礼是不可能了,只能到叶观察那儿叨扰一杯送亲的喜酒。届时我会让我长子姚明全带上徐师爷走一趟。听说汪少司马的夫人带着儿子已经进了京,这次就只能让他们顺路拜望一下汪老太爷了。”
汪孚林顿时想起。自己早些时候撺掇了汪无竞去向吴夫人陈情,跟着汪道昆去任上,如今汪道昆上任兵部侍郎,真娘又已经出嫁,那一对母子自然已经走了,留在松园的便只有汪良彬以及那位老姨奶奶何为。他正思量的时候,姚辉祖却又说道:“不过,听说仲淹仲嘉二位松明山才子都在回乡路上,应该能赶得上你的婚礼才是。”
当初汪家和叶家虽只是暗地交换婚书,但汪孚林相信,汪道蕴也好,叶钧耀也罢,很可能都给汪道昆报过信了,而这次老爹老娘趁着他不在快刀斩乱麻把婚事定下,兴许还有汪道昆在背后的推手,所以,他对汪道贯汪道会的回归也不觉得多少意外。接下来,姚辉祖小心翼翼试探了他对朝中那些争斗了解多少,他自然完全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对于是否会上京也含糊其辞,结果出门的时候,姚辉祖长子姚明全亲自相送不说,还送了他一沓厚厚的书。
全都是类似于科考指南这种让人烦心的玩意!
因为之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哪怕婚期在即,汪孚林在送完必须让他亲自送请柬的那些要紧人家之后,就被柯先生和方先生紧急拎回了松明山关小黑屋,程老爷非常体贴地奉送程乃轩陪读。至于离不开两位老师的金宝秋枫和叶小胖,自然也一并被打包送去了松明山。老宅整修之后,住下这么点人绰绰有余,每日里只听琅琅书声从后院传来。汪道蕴和吴氏夫妻俩也一块回来准备新房喜宴等等种种事宜,成日里喜形于色,走路步子都有些飘忽。
哪怕汪二娘和汪小妹都还云英未嫁,这次也跟着一块忙活兄长的婚事。自从汪孚林打出名声以来,她们这两个嫡亲妹妹的行情自然也渐渐看涨,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汪孚林早早在外头放出风声,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他要亲自掌眼,因此汪道蕴哪怕再不高兴,可妻子吴氏在后头提领着,他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认同了儿子的抢班夺权。反倒是金宝因为此次道试落榜,而汪孚林又要成婚,行情明显低落了起来。
谁家女儿要是嫁了过去,还得伺候只大个五六岁的婆婆,这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更何况又不是亲生的,等亲生儿子生出来,金宝还能有什么地位!再说,少年神童,大了之后泯然众人矣的又不是少数!
城里暑热未退,松明山乡间的早晚却已经有了几分凉意。汪孚林这两年多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回乡小住也只是偶尔,这次备考备婚,说是水深火热,但放风的时间里骑骑马,游游泳,应社学族学乃至于各种私塾之邀,去给那些读书的童子们讲讲书,说说外头的世界,他渐渐觉得这种日子非常充实,比在外头与人斗心眼相比,反倒更轻松些。
这天一大清早,他照例在丰乐河里游了个来回,等回到岸边和非得自告奋勇在这看着的金宝会合之后,他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听到桥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哟,多久不见,孚林你这身体倒是结实多了!不过你还真是老样子,凫水的时候一定有个人看着,怪不得当年守了我三天。”
汪孚林抬头一瞧,这才发现是汪道贯。想到昨晚上还没听到这位叔父回来的消息,这会儿人又是骑在马上,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道:“叔父不会告诉我说,这是走夜路回来的?”
“当然是坐船,哪敢走夜路,不怕像你当初坐轿子那样被人打闷棍?”汪道贯毫不客气地揭了汪孚林的短,随即跳下马来,双手扶着木栏杆笑道,“怎么,就没想着教金宝凫水?听说你那未婚妻也是个能下水的,回头一家人都能入水如履平地,那不是佳话?”
这家伙什么耳报神,小北在西湖下水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
汪孚林暗自腹诽不已,动作利索地擦干身体迅速披上衣裳,这才开口说道:“金宝当然已经学会凫水了,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他这个救生员。叔父看到没有,旁边还有个羊皮圈,浮力很大,真要是出了问题,单纯会凫水,救人也可能出问题,还是这样最保险。”
“你小子做起事情时,那是常常不顾后果奋力一搏,没想到平时居然这么谨慎。”汪道贯看到了那羊皮版救生圈,虽觉得好笑,打趣了一句之后便正色道,“大哥上京之后就是北巡蓟辽,再回京应该在明年。你若今年科考能拿到明年乡试资格,便明年秋闱后再进京。京师居大不易,一个举人和一个秀才的分量截然不同,故而大哥吩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你先拿到乡试资格。孚林,你脑筋手腕远胜同龄人,但功名二字,不可或缺!”
“叔父,我这才十六,你们这样殷切希望,我实在是压力山大啊!”
汪孚林自嘲了一句,随即不等汪道贯说什么,他就耸耸肩道:“总而言之,我尽力就是了。尽人事,听天命。”
汪道贯自然知道这所谓的天命是什么意思,却也当然不会点破。南直隶之地,科考比乡试难,乡试比会试难,哪怕一般的才子也会折戟,但也不是没有特例的,比如当年弘治年间有名的苏州四大才子,唐寅便是中了解元仍然一路蹉跎。可是,如徐渭徐文长那样赫赫有名的才子,不就是连个举人都没中?哪怕提学大宗师是赏识汪孚林的谢廷杰,哪怕方先生是押题高手,哪怕柯先生是备考高手,在实力还说不好的情况下,一切都却还要赌在运气以及手段上。
叔侄俩攀谈片刻,汪道贯又告知汪孚林,汪道会要先到府城县城见一些人,尤其是丰干社中的那些成员,还要去见一些歙县以及其他徽州五县的乡宦,言下之意便是要借汪孚林这场婚事,把松明山汪氏的声势进一步造起来,同时推动族长汪道涵在婚礼之后开宗祠祭祖。总而言之,用汪道贯的话来说,他的婚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松明山汪氏一场难得的盛事,办得要多大有多大,不惜一切代价。
对此,汪孚林这个晚辈哪还有什么话说,唯有在心里头打鼓。只希望到时候能少折腾他一点就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