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堡会客厅中,罗兰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老者。
他坐在轮椅上,头发灰白,双颊凹陷,额头处的皱纹高高隆起,显然已快走到岁月尽头。不过比起年纪,他的眼瞳却没有太多浑浊之色,依旧显得生气十足,架在鼻尖上的单片眼镜和扎于颈脖间的黑色领结更是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感觉。罗兰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罗兰。
片刻之后,罗兰才打破沉默,露出一丝笑容道,“把你从晨曦请到这里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欢迎来到灰堡新王都,巴里赫.洛萨先生,一路辛苦了。”
“能得到灰堡之王的召见,这是我的荣幸……”对方微微低下头,“只是不知陛下找我有何吩咐?”
“你已经为灰堡贡献许多,并不需要再完成什么了。”
“我?”他明显露出意外的神色,“陛下,您是否弄错了什么?”
一般到这个岁数的人,思维速度会大幅下降,表现出来则是口齿不清、断断续续,但巴里赫不仅第一时间答上了话,还能控制面部肌肉做出伪装的神情,这足以证明他的大脑从未停止思考过。比起身体无法逆转的衰老,他的意识或许更能真实地反映出自身的状况。
“我知道你有顾虑,不过请放心,我对黑钱并没有任何恶意。”罗兰摊开双手道,“将消息传给你的‘神使’,也是无冬的一份子。事实上,正是我让她们送出消息的。”
借帕莎之口,用转化仪式已到时机的理由将巴里赫招来灰堡,确定目标后再派人强行带回城堡,这样做手法虽然略显粗糙,但胜在直截了当。
“陛下……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没关系,我会说到你明白为止——这是一个很曲折的故事,可它却是真实发生过。”罗兰将古女巫的过往大致讲述了一遍,也顺带说出了神罚军转化仪式的本质。灵魂容器只能收集拥魔之人的意识,换句话说,无魔者只能成为躯壳。
变成一副没有自我的躯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符合古女巫延寿的说辞,如果黑钱仅是一个普通的地下商会,他并不会太过在意。但在对抗魔鬼西线军的战役中,黑钱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不仅协助第一军撑起了狼心和永冬的战区情报网,还多次送出关键情报,填补上了女巫在红雾区的侦查空白。
也许巴里赫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人类命运或拯救同胞,可这份贡献却是实实在在的。罗兰并不认为,将这样一位有功之人变成失去神志的傀儡是一个合适的奖励,因此才决定亲自约见对方一面。
许久之后,巴里赫.洛萨缓缓摘下老花镜,嗓音微微发颤道,“您的意思是,长生只是一场骗局?”
罗兰轻叹口气,“目前来看,能在维持意识的基础上保持不老的,必须是拥魔者。对于人类来说,则是女巫。”
即使是开拓了梦境世界的他,也无法被灵魂容器所感应。
“可喝了那些药后,我的身体确实有在好转——”
“那些药水并不能说毫无作用,它通过透支活力,来提高仪式的成功率,但不能无休止的用下去。”罗兰摇头打断道,“很快它的副作用就会出现,这也是我为什么急着找你来的原因。”
巴里赫怔了片刻,“您的意思是,我时日无多了么……”
“抱歉。”罗兰遗憾道,“我没办法让该承诺完美实现,只能用别的方式去补偿。黑钱保护过女巫,又为神意之战立下功劳,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出来,这也算是应得的回报。”
夜莺曾问过他,为何不让帕莎她们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以国王的身份出面,则等于把这场骗局的后果也转移到了灰堡身上。
她的想法不能算错,只是罗兰清楚,既然灰堡全盘接纳了塔其拉女巫,那么就不能只享受她们带来的好处,代她们背锅也属于“接纳”中的一种义务。
“……”巴里赫沉默良久,“哪怕是在晨曦的事情,您也能处置吗?”
“你应该知道,我在晨曦王国的影响力。”
“那么我就放心了。”出乎意料的,对方并没有绝望或变得歇斯底里,而是露出了坦然的笑容,“我希望活得更久,是想要替孩子们保住黑钱这份产业——如果我死掉的话,其他贵族商人绝对不会放过瓜分它的机会,而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几条性命无足轻重。如果陛下愿意介入其中,我想没有哪个人敢轻举妄动,这甚至比我个人的长生更加可靠。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罗兰沉吟了小会,“你确定这就是你要的回报?”
“陛下,难道……不行么?”
“倒不是办不到。”他顿了顿,“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彩虹石这个名字?”
“有所耳闻,”巴里赫想了下,“似乎是贵国一个新出头的衣行,规模做得很大,有些成品还卖到了晨曦——不过恕我直言,在样式和设计上,它远不如我们。”
因为维克多找的工匠都是洛萨家族的啊……而且他也没告诉你们,在无冬城里这种衣服只有其他手织服装价格的十分之一。罗兰咳嗽两声,“据我所知,这家衣行的幕后创始者叫维克多.洛萨,正是你的四子。另外,衣行的收入折算下来至今已超过万枚金龙。有这份才能在,我觉得即使没有灰堡做靠山,他也不会轻易输给那些商人世家。”
万枚金龙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无冬过去只有混沌饮料才能超过这个数目——原因很简单,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饮料,但每个人都得穿衣。随着无冬人口高度集中化,基础需求的规模只会进一步扩大。在可以预见的工业化大生产利润面前,地下商会的成交额根本不值一提。
这次巴里赫才真正露出了惊讶神色,“陛下,您说的……是真的吗?他自从离开辉光城后,就很少和我联系过……我以为他还在做以前的珠宝行当……”
“维克多现在就在无冬,你想见他并不难,是真是假不如亲自去验证。不过……得抓紧时间。”
“是……我知道了。”巴里赫已经忍不住抓紧了轮子,这一动作显然将心底的想法暴露无遗。“请容我告退,陛下。”
罗兰点点头,正准备叫亲卫将他送出去时,他忽然又说道,“您说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那能否让我在那座浮空岛上度过最后一刻?”
“……”罗兰闭上眼睛,“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
房门关上后,夜莺才现出身形,小声嘀咕了句,“奇怪……”
“怎么了?”
“他一开始的反应有些奇怪,倒不能说是假话,只是魔力给我的感觉十分模糊,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坦然。”夜莺耸耸肩。
“原来如此,”罗兰若有所思道。
“你知道原因?”
“大概。”他放缓声音,偏头望向窗外,“长生这种东西,永远充满诱惑,若是期望落空,无论谁都不会轻松接受吧。”
“但那不是谎言。”夜莺着重道。
“因为他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没法改变这一结果。”罗兰颇有些感慨,“既然无法改变,那么就必须接受——与其满怀怨气的与灰堡之王结仇,不如装作豁达的样子博取好感,任何不必要的情绪都会变成沉没成本,这恐怕就是他的想法。明白这一点的人不少,但真正能做到的,却没有几个……这才是他厉害的地方。”
他算是有些理解,这些大商人在晨曦会被当做贵族来对待的原因了——该份控制能力和止损意识,即使从政也能超过大多数贵族。
“倒是你——”说到这里,罗兰不禁望向夜莺,“现在不止能分辨真伪,居然连内在情绪都能感受得到,你是不是快要进化了?”
“你觉得我进化了会故意不说——或者说,仍这么谦虚吗?”夜莺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
呃,说得好有道理。
罗兰识趣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