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咸阳北郊恺歌振旅时,武成侯看上去还十分硬朗,谁料说去就去了。”
离开正披挂上黑白二色的王贲府后,共敖有些低落,他虽然素来高傲,但对王翦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还是十分佩服。
他仍然记得,初次见王老将军,是七八年前,在秦楚交战的前线,秦军高筑壁垒拖了楚军几个月,他们闲得浑身发痒,黑夫便做出了椭圆形的兵球,带他们在草场上扑打竞逐,挥洒汗水,一时此戏风靡全军。
当时,王翦前来观看了几场比赛,称赞说:“士卒可用矣。”
最初共敖不理解秦军久顿,等楚军撤走时,他们忽然全军前进,打得其大败,才恍然明白,这是老将军的计谋啊。
不解变成了敬佩。
王翦,他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元帅,当年六十万秦军,几乎人人都听过其名号,此时听闻他逝去,顿时有种英雄落幕的感慨。
叹了口气,耿直的共敖又跑到黑夫车舆上安慰道:“主常说,是从王老将军身上学得了兵法,如今逝者已去,还望主勿要太过伤痛。”
刚才在王贲面前,黑夫是当场洒泪的,一半演技,一半伤心,他一边哭还一边说:“武成侯,乃是教我兵法的夫子,又是为我说亲的媒人,于情于理,我都我当以弟子之礼戴孝,斋戒半月祭之!”
而此时的他,臂膀上的确戴着一块孝布,在车上看着道旁铺满霜雪的田亩里闾愣愣出神,见共敖过来劝慰,便道:“伤心已过,我现在,在为王老将军欣慰。”
共敖奇道:“有何慰可言?”
黑夫道:“老将军年近七旬而逝,无病无痛,天下有几人能求得来,此其一也。”
“其二,王将军灭燕赵楚三国,为大秦,也为这纷争已久的天下立有大功,虽久不废,千年不朽。他死前封侯拜将,死后入飨勋庙,与武安君白起并列,可谓赢得身前身后名。”
后世素有战国四大名将之说,一般都认为,起、牧、翦、颇,用兵最佳。但李牧、廉颇,白起三人,且不论战场上的高低,最终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於应侯,最终落得个自刎杜亭。但王老将军为秦将,夷六国,其所措必胜,立于不败之地,却能被陛下师事之,善始善终。”
这是尤为不易的,需要君臣的默契和信任、容忍。
“其三,陛下哀之,重赏王氏,将其子王贲将军从关内侯升为通武侯,准其回咸阳奔丧。其孙王离,亦能直接继承武成侯之位。王氏依然一门二侯,而且是两彻侯,比先前更为尊贵,加上老将军得的田宅赏赐,子孙可富贵不绝。”
黑夫说完后,问共敖:“若你死时有此三点,还会遗憾么?”
“咦……还真是。”
共敖挠了挠头:“主这么一说,我也开始为老将军高兴,不过封侯留名这种事,是王老将军、少上造这样的人才做得,敖也可不敢想。”
“有什么不敢想的?”
黑夫却道:“多年前,我在安陆和利咸、东门豹、过一句话,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王老将军,不也是从卒伍之间一步步升上来的?当时你不在,我现在也将此言,送给你!”
战国名将依次落幕,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但作为后来者,亦不能输于他们!
言罢,让共敖自个琢磨,黑夫却在想:
“王贲这次回咸阳奔丧,再来齐地,起码是三四个月后的事了。虽然他将驻军兵权交给了副将统帅,还要增加驻军数量,但少了王贲这座令齐人畏惧的大山,齐地四郡,被压制已久的各方势力,恐怕会乘机喘口气,活动活动手脚。”
之前也说了,秦朝对齐地的统治,就跟浮萍一样不可靠。
王贲一走,可能会间接导致,黑夫治理胶东郡的难度,一下子从困难调成了地狱,而且还是铁人模式,无法存档……
“治胶东,比打匈奴还难啊。”
黑夫暗暗吐槽,他在咸阳时就听说,这几年来,胶东守尉必须依靠豪强诸田才能治理地方,还常有对秦心存不满者亡入海外,投靠一位叫“沧海君”的夷人首领,使那儿成了反秦势力聚集的大本营,以至于沿海盗寇不断。
还有胶东郡内部的儒生、方士等活动频繁,又该怎么处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始皇安排他来这,恐怕不止是为了几个月后的海滨巡狩,亦有考验之意吧?
所以黑夫在进入胶东之前,就必须通过这几个月收集到的信息,做出判断:
谁会是你的敌人?谁会是你的朋友?你的统治,将依靠谁来维持!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再过数月,始皇帝东巡至胶东时,他想看到些什么,我又要让他看到什么?”
……
肩负重压,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黑夫不敢再沉浸在对王翦的缅怀中,离开临淄,渡过淄水后,他们加快了速度,不过数日,就抵达了胶东郡的地界……
依秦朝官场规矩,二千石上任,郡县吏员是要至郡界相迎的,黑夫刚才到潍水,却见结冰的河流对岸,冷飕飕的暮风卷过,狂野中枯树簌簌。
但冰封的渡口亭驿处,仍然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官吏,正翘首而盼,见车队抵达,连忙隔着河作揖,又小心翼翼地渡过河,过来拜见黑夫。
时值腊月下旬,一年里最冷的日子,河流已经冰封冻住,无法行船,黑夫瞧见,过来的几个官吏,居然是让人背着渡过冰面的……
他微微皱眉,但等其上岸后,也就不见怪了,封赏官印,自称淳于县令的人,已经五十多岁,一把长须。
淳于县令倒是惊讶于黑夫的年轻,踌躇不敢轻易下拜。
黑夫让陈平检查了对方官印,同时也将表明己方身份的符节给他们过目,确认彼此身份后,才颔首道:“淳于县令,听你的口音,是渭南人罢?”
淳于县令这才相信眼前的小年轻,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忙不迭地作揖道:“郡君怎知下吏正是渭南人?”
黑夫道:“我数年前奉陛下命,在渭南造纸,住过一段时间,故而知晓。”
接着淳于县令解释说,马车载人的话可能太重,得卸下人才能安全渡河,他们可以让人过来背郡守过去。
奉命来背人的是几个皮肤黝黑的背夫小卒,大概是当地人,他们扎着椎髻,衣裳单薄,抿着嘴,看黑夫的目光好奇又畏惧,但一旦黑夫看过来,便拘谨地移开了眼睛。
“不必了。”
黑夫却拒绝了,笑道:“我年纪尚壮,七尺男儿,塞外风雪沙漠也如履平地,何况是一条冰冻河流?既然冰厚能行人,走过去便是。”
他可记得,后世也有一些官员去下乡时,途径水淹路面、小河都要当地人背着渡过,被拍了照片传到网上,遂成丑闻,实在是有些难看。淳于县令毕竟年纪大了,他可不想这样。
这下,淳于县令也不好让人背了,只能硬着头皮,让本地人在前引路,他们是当地渡口小吏、渔民,常年混迹河上,对入冬后潍水的厚薄了如指掌,一边走,还用木棍探索冰面厚实程度,只有他们挥手,后面的人才能跟上。
踏足冰冻的河面,淳于县令的鞋履有些打滑,且冻得直哆嗦,见旁边的黑夫及部众却如履平地,脚上鞋履一异,不由惊奇。
黑夫解释道:“北地、贺兰比胶东更冷,九月飞雪,四九天时大河凌汛,开春始解,没少在冰冻的河流上往来。故让工匠做了这雪地靴,羊皮包裹,极其缓和,靴底再刻上纹路,便不打滑了。”
“原来如此。”
淳于县令打量着来客们身上的羊毛衣,头顶的狗皮帽,加上雪地靴,这就是黑夫鼓捣出的北地冬日三件套,这已经成了北地将吏的标配。
走到河心时,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听到脚下传来兹兹的开裂声,让人心惊。
他们的速度放得更慢,黑夫看向这条宽两百余步的大河:“这潍水,每年都会冻住么?”
淳于县令道:“下吏来此为官数载,几乎每隔一年冻住一次,腊月中旬冰封,季春上旬解冻,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啊。”
黑夫心道:“才半个多月,看来冻的不太结实……难怪不能行车马。”
淳于县令心倒是很大:“有本地渔父带路,郡君放心,方才背负下吏过河,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这说话时,面前探路的当地人却停了下来,大声用胶东方言说着什么。
黑夫注意到,淳于县令来此数载,却在当地人说话时,依然面无表情,竟需要小吏转译,不由心里对此人评价更低了几分。
“郡君,探路的人说,先前过的地方冰面有些开裂,不安全,要往右边挪挪。”
于是队伍偏向右方,又走了二十余步,却是共敖大声喊了停!
淳于县令不明所以,黑夫却严肃起来,他们的最前方十步外,是三名本地人。其后五步,则是共敖和四名门客护卫,此刻共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剑,大声请黑夫退后,同时质问前方的人道:
“这冰面,怎么越来越薄,乃公好歹也是在塞北冰雪里打过滚的,你欺我不知?”
前方三个当地人对视了一眼,明白自己露馅了,他们也豁出去了,荒莽举着棍棒,朝共敖等人冲来,但目标,却是其身后的黑夫!
三人口中大喊着陌生的胶东话,但这一次,黑夫觉得,自己听懂了。
“诛秦吏!”u